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匹克威克外傳 | 上頁 下頁


  「把他們放在水龍頭下面衝衝,」一個賣熱餡餅的人建議說。

  「你們要受到懲罰的,」匹克威克先生喘咻咻地說。

  「都是些告密的,」群眾喊。

  「來吧,」那車夫叫,他還在不停地磨拳擦掌。

  此時此刻,群眾是消極的旁觀者,但是匹克威克派是些告密人的消息在他們中間傳開之後,他們開始非常活躍地討論把那熱心的賣餅人的建議付之實行是否妥當了:要不是一個新到的人居中調停,使這場騷擾出乎意外地結束的話,很難說他們會做出什麼侵犯人權的事來。

  「什麼事?」一個高高瘦瘦的、穿一件綠色上衣的青年人說,他從停車場那裡突然走了出來。

  「一些告密的!」群眾又喊。

  「我們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說,那種聲調在任何平心靜氣的人聽來都是具有說服力的。

  「到底是不是——到底?」青年人對匹克威克先生說,一面毫無顧忌地用手肘推開那些擠在那裡的人進來。

  那位學者匆匆用幾句話說明瞭事情的真相。

  「那麼跟我來,」穿綠色上衣的青年人說,用力拖著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後面,一路不停地講下去。「喂,九百二十四號,把車錢拿去,走你的道兒——可尊敬的閣下——我很熟識——別胡說啦——這兒走,閣下——你的朋友們哪?——完全是誤會,我知道,——不用介意——意外是不兔的——秩序最好的家庭——不用喪氣——倒運唄——拉起他來——勸他想透徹些——夠味兒的——該死的流氓們。」這位青年人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而且很流利地講著這種斷斷續續的不成句法的話,領著路一直走到旅客候車室,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擁護者緊跟在他背後。

  「喂,堂館!」陌生人一面狠狠地打鈴,一面叫喚,「每人一杯——羼水白蘭地,要燙,要濃,要甜,要滿,——閣下,你傷了眼吧?堂倌,拿生牛排給這位閣下醫眼——生牛排醫皮肉傷再好不過啦;冰冷的路燈杆兒挺好使,可是不方便——成半個鐘頭地站在大街上,眼貼著路燈杆兒,這怪彆扭的——嘛——妙啊——哈!哈!」緊接著這些之後,他連喘一口氣也不要,就一口吞下了整整半杯熱氣騰騰的羼水白蘭地,之後一屁股坐到一張椅子上靠著,那種輕鬆愜意的樣子,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匹克威克先生在他的三位夥伴忙著向新相識表示謝意的時候,乘機觀察了一下他的服裝和外貌。

  他近於中等身材,但是由於身體瘦削腿長,使他顯得高了。那件綠色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時候是一件講究的禮服,但是當時顯然是比這位青年人矮小得多的人穿的,因為那兩隻汙黑的。褪了色的袖子,幾乎夠不到他的手腕。他把這件上衣從下一直扣到下巴,扣得結結實實,繃得緊緊的,大有裂開背縫的危險;他的頸子裡看不見襯衫領子,只圍著一條舊的闊領帶。

  他的狹小的黑色褲子上,到處露出發光的補釘,說明了它的時間之長;褲管緊緊紮在一雙補釘的鞋子上,好像要想掩飾那肮髒的白襪子,然而襪子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見。長長的黑頭發蓬亂地露出在高統的舊呢帽下面的兩邊;在手套統子和上衣袖口之間,可以看到他的光光的手腕。他的臉孔瘦削而樵懷;但是整個的人洋溢著一種形容不出的神氣——洋洋得意的厚顏無恥和充分的泰然自若。

  這就是匹克威克透過眼鏡(他很幸運地重獲了他的眼鏡)所注視著的人,就在他的朋友們說盡了感激的話之後,他自己接上去用文雅的辭句對他剛才的援助致以最熱情的謝意。

  「沒關係,」陌生人很唐突地打斷匹克威克先生的話,「夠啦——不用再說啦;那車夫好樣兒的——拳頭打得挺好;可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活該——揍他的腦袋瓜子——不含糊——只要出口氣的工夫兒,——還有那賣餅的,——不吹牛。」

  洛徹斯特驛車的車夫進來打斷了這番有條有理的演說,「海」軍司令號」馬上要開了。

  「海軍司令號!」年青人說,連忙起身。「是我的車——已經訂了座——外邊兒的——讓你們請客羅——要換個五塊頭的——壞銀子一假的——沒有用——不行——噯?」他極其狡猾地搖搖頭。

  碰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夥伴決定的第一個歇腳地點也是洛徹斯特;他們對這位新相識說明了他們也是要到相同的城市去之後,大家就同意了去坐馬車背後的座位,這樣可以坐到一起。

  「上呀,年青人說,幫助匹克威克先生登上車頂,但是拉得魯莽,以致大大地損害了這位紳士的莊嚴的舉止。」

  「有行車嗎,閣下?」車夫問。

  「誰——我?就這棕色紙包兒,就這個,別的行李要走水路——大箱子,釘了釘子——大得像屋子——重,重,重得要死,」年青人回答,一面把棕色紙包儘量向口袋裡塞,這就顯出一些可疑的跡象,好像裡面只有一件襯衫和一條手絹。

  「腦袋,腦袋,當心腦袋瓜子,」馬車開出低低的拱門——在那個時代停車場的入口處是這樣的——,多話的年青人喊。「可怕的地方——危險的地方——有一天——五個小孩兒——母親——高個女人,吃著夾肉麵包——忘了拱門——克嚓——好傢伙——小孩兒們回頭一看——媽的腦袋沒有啦——夾肉麵包還在她手裡——可沒有嘴巴好塞啦——一個家庭主婦的腦袋沒有啦——嚇死人,嚇死人。在看白廈嗎,閣下,——好地方兒——小窗戶兒——那兒有另外的人的腦袋搬家呐,對嗎,閣下?——他也是沒有多留點兒神啊——噯,閣下,噯?」

  「我正在沉思,」匹克威克說,「在想著人事的變幻無常。」

  「唉!可不是——頭一天打王宮的大門進去,第二天打窗戶裡出來。是哲學家嗎,閣下?」

  「人性的觀察者,閣下,」匹克威克說。

  「啊!我也是。人們在沒有什麼可做而且更沒有什麼可得的時候,大多數都是這樣兒的。詩人吧?」

  「我的朋友史拿格拉斯先生,有強烈的詩人氣質,」匹克威克說。

  「我也有呐,」年青人說。「史詩——萬行——七月革命——當場做出來的——白天是馬斯,夜裡是阿波羅,——野戰炮砰砰,七弦琴鏘鏘。」

  「你親身參與過那種壯烈的場面嗎?」史拿格拉斯問。

  「親身!當然是羅;拿著槍開火——心裡一個靈感也在冒火——趕忙跑上酒館——寫下了靈感——再回來開火——嘶,砰——又是一個靈感——又到酒館裡——筆呀墨水呀——再回來——殺呀砍呀——高貴的時代,閣下。游獵家吧,閣下?」突然地掉轉話頭對文克爾說。

  「不敢當,閣下,」那位紳士回答。

  「好啊,閣下——好啊——狗呢,閣下?」

  「暫時還沒有「文克爾說。」

  「啊!你應該養狗呀——好言牲啊——機警的動物——我從前有只狗——細毛獵狗——驚人的本能——有天去打獵——進圍場的時候——打了呼哨——狗站住不動——又打呶哨——龐托——沒用:木頭似的——喊它——龐托,龐托——動也不動——釘在地上似的——眼睛直盯著一塊牌子——我一抬頭,看見一塊告示牌上寫著——『獵場看守人奉命,凡進入本圍場之狗,一概打死』——去不得嘛——聰明的狗啊——可貴的狗啊——非常之了不起阿。」

  「真是獨一無二的事情,」匹克威克說。「允許我記下來嗎?」

  「當然羅,閣下,當然——這條畜生的趣事還有百十來件哪。——漂亮的姑娘呵,閣下,」(這是對屈來西·特普曼說的,他對馬路旁邊的一個年輕女子丟了各種各樣的非匹克威克派的眼風。)

  「非常漂亮!」特普曼說。

  「英格蘭姑娘沒有西班牙女郎漂亮——高貴的——黑玉似的頭髮——黑眼珠——婀娜的身材——甜蜜的——漂亮。」

  「你到過西班牙嗎,閣下?」特普曼說。

  「在那兒住過——幾百年。」

  「許多趣事吧,閣下?」特普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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