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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第五十八章 去國

  向我襲來壓來的是一個漫長黑暗的夜,徘徊不去的是許多希望,許多珍貴的回憶,許多不當或無益的悲痛與悔恨,它們的影子與夜幕一起走來。

  我離開了英國。直到那時,我還不知道我要忍受的打擊如此之巨大。我拋下所有親愛的人去了。我滿以為我已受過了打擊了,那打擊已過去了。正如一個在戰場上受了重傷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傷勢一樣,當我懷著我那欠缺修養的心獨自ㄔ亍而去時,對於它不得不承受的創傷還無知無覺。

  我並沒有很快覺悟,而是一點一點地領悟到的。出國時,我所懷的那寂寞之感不斷加深擴大。一開始,我只以為是因為痛失親人的悲傷和沉痛,我還不能分辨出其它的東西。不知不覺,它變成了和我失去的一切有關——愛情,友誼,興趣;和一切已被破壞的有關——我最早的信任,我最早的熱情,我生活中的一切理想和追求;和殘存的一切有關——那是一種對前途只見一片無邊黑暗、有如遭劫後的一片荒涼和廢墟那樣的感受,絕望的感受。

  就算我的悲痛是自私的,我也不知道它是這樣的。我為我那如此年輕卻被從她那美好世界裡永劫而去的娃娃妻子哀悼。我為那本可以在像很久以前博得我愛慕欽敬那樣博得千萬人愛慕欽敬的他哀悼。我為終於在狂暴的大海中找到安息的那顆受傷的心哀悼。我也為那質樸真誠的家中(我童年常在這個家裡聽海風吹拂)那些漂泊他鄉的未亡人哀傷。

  終於,我從我陷入的重重悲哀中看不到任何希望之光。我負著我的悲痛雲遊四方。這時,我感到它的全部重量,我被它壓得彎了腰,我心裡說,它永遠不會減輕了。

  當這種絕望達到頂點時,我都認為我要死了。有時,我覺得我寧願死在家鄉;我也真地轉身往回走,想儘早到家。可在其它時候,我卻從一個城市往另一個城市走,尋找我不知道的什麼東西,並想扔掉我也一樣不知道的什麼東西。

  我無法把我精神上經歷的一切痛苦一一追述。當我強迫自己回顧這一切時,有如回顧一個夢,其中許多夢境只能支離破碎地描述。我看到我自己如一做夢的人那樣,在外國的城市、宮殿、教堂、寺院、畫品、城堡、墓地、千奇百怪的街市等新奇事物中走過;我走在這些貯藏了歷史和幻想的古老所在,仍背負著我那痛苦的重擔,對在我眼前消失的一切都沒有感覺。我心如槁木,只孕育著悲哀;那正是落在我那缺乏修養的心上的黑夜。讓我從它以及它那冗長悲慘的夢境中抬起頭去張望黎明吧——感謝上帝,我終於這樣做到了!

  我在心靈上托著這越來越黯的烏雲旅行了許多個月。我想出許多莫名其妙的理由阻止我回家而繼續在外逗留——我也說不清這些理由了。有時,我心緒煩亂地走過一處又一處,根本不駐下腳來;有時,我在一個地方住很久。無論身在何處,我心中沒有任何目標,有如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我來到瑞士。從阿爾卑斯山的那些穀口之一我走出了意大利,然後和一個嚮導在那些大山中的小徑上來回穿行。縱然那可怕的寂靜曾與我的心靈交談過,我也沒有感受。從那險峻的高峰和峭壁上,從那轟鳴的湍湍急流和冰雪下的莽莽荒原中,我發現了崇高和神奇;可是,它們教給我的也僅僅如此。

  一天傍晚,我在日落之前走下了一個山谷,準備在那裡休息。當我沿著山麓上蜿蜒的小路下山時,我看到山谷在遠處閃光;這時,我覺得一種久違的對美和靜的感受襲來,一種被這安寧喚醒的柔情隱隱在心頭升起。我記得,我懷著一種並不完全讓人苦惱、也並不讓人完全失望的悲哀停下來一次。我記得,當時我幾乎希望我的內心深處可以有較好的變化了。

  當夕陽像永遠繚繞在山谷四周那些遠遠的山峰上的雲朵一樣環繞著眾山時,我走入了谷地。小村為延入山谷的山麓部分所形成,一片青蔥碧綠;在那些柔軟的草木之上,黑色的樅樹叢像楔子一樣伸出雪堆而擋住了崩落的雪。再往上便是一行高於一行的峭壁,灰色的石頭,光亮亮的冰,還有一片片綠茵茵的牧場,所有這一切都漸溶入山頂的白雪。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小木屋顯得孤單,每一個小點就是一個人家,和上面那些巨峰相映,它們小得似乎連玩具都不如。就是谷地中人口集聚的村子也是這樣。村莊所在地有一條小溪,它在零亂的石頭上滾越而過,喧鬧著在樹木之間流遠。村中有座小橋橫溪而立。在那安靜的空氣中,遠處傳來一種歌聲,那是牧人的歌聲;可是,當一片熣燦絢麗的晚霞在半山腰飄過時,我卻幾乎認為那樂音來自雲中,決非塵世之音。在這樣的一片寧靜中,大自然突然對我說話了;它安慰我,使我把我那疲倦的頭枕到草上,然後哭了起來——這是朵拉去後我第一次哭。

  晚飯前,我看到幾分鐘前寄到的一包信件,於是我乘晚飯還沒準備好便走到村外,想在那裡看信。我已好久好久沒收到信,也沒收到任何郵件。而我離家後也從耐不下性子或有決心寫信,只寫過些一兩行報告平安及報告行蹤的短束。

  我拿起這一包。我打開它。是愛妮絲的筆跡。

  她很快樂,她是有用的,事情如她希望的那樣順利。她告訴我有關她自己的一切時這麼說。其它則全是談的我。

  她沒對我做任何勸告;她沒把任何義務加於我身;她只以她特有的那種誠摯情感告訴我她是怎樣地相信我。她知道(她說)像我這樣的性格一定會從痛苦中獲益。她知道,磨難和感受會使我的性格昇華、變得堅強。她十分相信,由於我所經歷的苦難,我會對每一個理想都有更堅定更高尚的追求。那麼,為我的名譽而感到驕傲的她,期待我名譽日增的她,也非常肯定地知道我會繼續努力不懈。她知道,悲哀在我的心中不是軟弱,而一定是力量。由於我童年所忍受的已成全了當時的我,所以更大的憂患也會鼓勵我前進,使我比當時的我更完善,所以我要像這些痛苦教導我的那樣去教導別人。她把我託付給已招去我那天真愛人的上帝;她永遠懷著姐妹一樣的誠摯愛我,無論我去什麼地方,她的精神都與我相伴,她為我已取得的成就自豪,她更會為我將來的成就而無比自豪。

  我們那封信放進我胸前的口袋裡,然後回想起一個小時前我的樣子!雖然我聽到一切聲音都正在變弱,雖然我看到安靜的晚霞變暗,山谷中一切色彩都黯然,山頂上金色的雪和灰色的天空一起變成遙遠的一片,我仍覺得我心中的黑夜正在逝去,它的一切黑暗正變亮。沒有任何名詞可以表示我對她的愛情。從那以後,她於我就更可愛了。

  我把她的信讀了許多次。我在就寢前給她寫信。我告訴她,我一向都十分迫切地需要她幫助;沒有她,我就成不了(根本不可能成為)她想像中的我;既然她鼓勵我做一個那樣的人,我一定要試著那樣做。

  我也果然努力那樣去做。再過三個月,我就在悲哀中度過一年了。我打定主意,在那三個月過去之前,我不做任何決定。在那整整三個月裡,我住在那個山谷及其附近的一些地方。

  三個月過去了,我決定再在國外住一些時間。我便客居在瑞士;因為只要一想到那個夜晚,我就越來越喜愛那個地方了,並試著重新用筆開始工作。

  我對愛妮絲給我的指導懷著謙卑之心而無比信賴。我尋找大自然,我的尋找不是徒勞;我在那兒日子曾一度對人類的一切都感到索然而極想逃避,此時又重生起興趣。沒過多久,我在山谷中的朋友幾乎就像在雅茅斯的那麼多了。當我在入冬前離開去了日內瓦,直到春天再回時,我覺得雖然他們不是用英語講話,可他們的誠懇問候於我像鄉音一樣悅耳。

  我從早到晚工作,忍耐著,努力著,不停工作。我抱著要把我親身經歷寫成小說的目的寫作,寫好後寄給特拉德爾,他設法在於我十分有利的條件下將其發表;從我偶而遇到的旅遊者中,我聽說到我的名聲已更為大振了。經過一番休息和調整,我又抱著我一向的熱切把佔據我心頭的一種新想法寫出來。我的這項工作越進展,我就越覺得它投我心意,於是就更鼓起所有力量投入地寫。這是我的第三部小說。這部小說還沒寫到一半,我在某個時間休息時,突然感到歸心似箭。

  雖然我刻苦地學習和工作了很長一段日子,但我也養成了劇烈運動的習慣,所以我離開英國時已虛弱的身子也得以完全恢復。我到了許多國家,見到許多新事物,我希望我的知識積累也增加了。

  關於在國外的這個時期,我已記起我認為應當在這裡要寫下的一切——只有一個例外,我所以一直沒寫到它,並無要掩飾我的想法之意;因為,正像我在其它地方說的那樣,這個故事就是我的回憶錄。我希望能把我最隱秘的思想活動寫下,一直寫到完結。現在,我就來寫它了。

  我也不能很透徹明白地通曉我自己內心秘密,所以我想,如果要說我從什麼時候起有那光明希望的話,應該把它最早的出現歸於愛妮絲。我說不出,究竟在我陷入悲哀後的什麼時候起,我開始想到,我在輕率的青年時期已拋棄了她那寶貴的愛情。我相信,或許在昔日,當我感到痛失去或痛缺某種我難以真切明白是什麼的東西時,我曾聽到那遠方思想的低語。而這思想以一種新的責備和新的悔恨進入我心中時,正是我如此傷心孤單地被留在這個世界上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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