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二一〇


  「你知道,先生,」歐默先生擠擠眼說道,「象做工用頭去撞的呢。一次,象,兩次,三次!」

  聽到這指令,那頭小象就用小動物那樣的靈巧勁把歐默先生坐的椅子轉了過來,咕嚕嚕推進了客廳,卻沒碰到門框。歐默先生對這說不出地喜歡,在路上轉過頭看我,好像這是他一生辛勞的得意成果呢。

  在鎮上散了一會步,我就去漢姆的家。皮果提這時已搬到這裡住下,把她自己的房子出租給了車夫巴吉斯先生的後繼人——那人買下了那字號、車、馬,給了她很多錢。我相信,巴吉斯的那匹慢吞吞的馬仍在趕路呢。

  我在那整潔的廚房裡見到了他們,高米芝太太也在,她是皮果提先生親自去那條舊船上請過來的。我相信沒有能勸動她離開那崗位,顯然,他也把一切經過告訴他們了。皮果提和高米芝太太都把圍裙捂著眼睛,漢姆剛出門「去海灘上散散步。」不久,他就回了,見到我也很高興;我希望因為我在那裡,他們真的都好受一點。為了提起興致,我們說起皮果提先生在那新地方會慢慢發財,還說起他會在信中寫到的奇跡。我們不止一次只隱隱約約提到她,但決不說出她的名字。在場的人中就數漢姆最鎮靜。

  皮果提用燈照著,把我帶進一間小臥室,那講到鱷魚的書已經為我擺在桌子上了。皮果提告訴我,漢姆總是那個樣子。她哭著告訴我,她相信他是傷透了心了,可是他勇敢又和氣,比那一帶任何船塢的工人都幹得賣力氣,也幹得最好。她說,有時在夜裡,他談起他們在那船屋裡舊日生活,也說起孩子時的愛米麗。可他從不提到成人後的她。

  我覺得,漢姆的表情顯出要單獨和我談談的願望。於是,我決定次日晚上在他下工回家時,去路上碰他。打定這個主意後,我就上床了。那麼久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在窗後沒放蠟燭,皮果提先生又在那舊船裡的老吊床上搖搖晃晃,風仍像昔日一樣地向他低語。

  第二天整整一天裡,他專心處理他的漁船和繩具,把他認為將來會對他有用的小小家產收拾起來,用車送往倫敦;其餘的或送人;或留給高米芝太太。她整天和他在一起。我心存一個傷感的願望,想在那舊船被封閉前再去看它一眼,我便約定晚上和他們在船屋見面。但我仍決心要先見漢姆。

  因為知道他的工作地點,碰他就一點也不難了。我知道他要經過沙灘上一個僻靜的地方,我就在那裡碰見了他,然後同他往回走,好讓他有機會和我說話。我沒看錯他臉上的表情。我們一起剛走了幾步,他就不看著我說道:

  「衛少爺,你見到她了嗎?」

  「只有一下子,是她昏迷的時候。」我溫和地答道。

  我們又走了一點路,他又說道:

  「衛少爺,你覺得你想看到她嗎?」

  「那樣也許會讓她非常痛苦。」我說道。

  「我想到了這點,」他答道,「一定會這樣,少爺,一定會這樣的。」

  「不過,漢姆,」我柔和地說道,「如果有什麼話我不便當面對她說,我可以為你寫信告訴她;只要你有什麼話希望由我負責通知她,我一定把這看作神聖責任。」

  「我相信你說的。謝謝你,好心的少爺!我覺得我有幾句話想說或寫出來。」

  「什麼話呢?」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然後他才說話。

  「並不是我饒恕她了。不是那樣。而是我求她饒恕我,因為我過去把愛情強加在她身上。我常想,如果我沒有硬得到她嫁給我的應許,少爺,她把我能當朋友一樣地予以信任,她一定會把她心裡的鬥爭告訴我,一定會和我商量。那我也許可以救助她。」

  我握握他的手說道,「就是這個嗎?」

  「還有點別的,」他回答道,「如果我可以說,少爺。」

  在他說話前,我們又走了一段路,比我們先前走的更長。我將用破折號來表示他說話時的停頓。他沒有哭。他不過是使自己鎮定,以便把話講明白。

  「我過去愛她——我現在愛記憶中的她——太深了——

  無法讓她相信我是個快樂漢子。只有忘了她——才能快活——我怕我不能把這話告訴她。你挺有學問,衛少爺,請你想一些話,來讓她相信:我並不很傷心,依然很愛她,憐惜她;讓她相信:我並沒感到生活無味,依然懷著希望,當邪惡的人不再騷擾時,疲乏的人得以休息時,我能無半點怨意見到她——使她那苦愁的靈魂得到安慰,但是不要讓她以為我會結婚,或我認為別人能代替她——我請你把上述的話——連同我為我非常親愛的她作的禱告——告訴她。」

  我再次握住他富於丈夫氣概的手,告訴他我將一定盡心盡力地做好。

  「謝謝你,少爺,」他回答道,「你來接我是你的好心。你陪他來是你的好心。衛少爺,我很明白,雖然我姑媽要在他們啟程前去倫敦,他們會再團聚一次,我卻大抵不能再見到他們了。我不敢這樣想。我們不說出來,但事實就是這樣,只好這樣了。你最後一次見他時——最後一次——請把一個孤兒的孝心和感激告訴他,他一直比親生父親還好。」

  我也答應了做到這事。

  「再次謝謝你,少爺。」他一面誠懇地和我握手,一面說道,「我知道你要上哪兒了。再見!」

  他輕輕揮揮手,好像是對我解釋他不能去那老地方,轉身就走了。我從後面看他在月光下走過曠野的身影,見他向海上一道銀光轉過臉去,邊看邊走,一直到變成遠方一團模糊。

  我來到船房時,門大開著。走進去後,我發現那裡的家俱全搬空了,只剩下一隻舊箱子。高米芝太太坐在那箱子上,膝蓋上放著只籃子,眼瞪著皮果提先生。後者的胳膊肘靠在粗糙的爐架上,注視著爐櫥裡將熄的餘火;我一走進去,他就充滿希望地抬起頭,高高興興開口了。

  「照你說的那樣來和它告別,對不對,衛少爺?」他舉起蠟燭來說道,「現在都空了,對吧?」

  「你真一點時間沒浪費。」我說道。

  「嘿,我們沒偷懶,少爺。高米芝太太幹起活來像個——我不知道高米芝太太幹起活來像個什麼,」皮果提先生看著她說,找不出一個恰當的比方來贊許她。

  依偎在籃子上的高米芝太太不說一句話。

  「這就是過去你和愛米麗一起坐的那個箱子!」皮果提先生小聲說道。「最後,我要隨身帶它走。這裡就是你的小臥室,看到了嗎,衛少爺?今天晚上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

  實際上,當時的風聲雖小,卻顯得陰鬱,那低低的聲音含著淒清,像悲鳴一樣在房四周回旋。什麼都看不到了,連那個鑲著貝殼邊的小鏡子也看不到了。我想起家中發生第一次變故時躺在這裡的自己;我想起那個曾使我著迷的藍眼睛小姑娘;我想起斯梯福茲;這時,我心中生了一種愚蠢而可怕的幻覺,好像他就在附近,到處都會遇見他。

  「大概要相當一段日子後,」皮果提先生小聲說道,「這條船才能找到新房客呢。現在,它被看作不吉利的了!」

  「這船是什麼人的嗎?」我問道。

  「是鎮上一個桅匠的,」皮果提先生說道。」我今晚就要把鑰匙交給他了。」

  我們看了另一個小房間,然後又回到坐在箱子上的高米芝太太那裡。皮果提先生把蠟燭放到爐架上,請她站起來,好讓他在熄燈前把那箱子搬出門。

  「丹,」高米芝太太突然扔下籃子抱住了他的胳膊說道,「我親愛的丹,我在這所房子裡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決不願留下來:你別想把我留下來,丹!哦,千萬別那樣做!」

  皮果提先生吃了一驚,看看高米芝太太,再看看我,然後又看著高米芝太太,好像大夢初醒一樣。

  「別這樣,丹,最親愛的丹,別這樣!」高米芝太太激動地叫道,「帶我和你一起去,丹,帶我跟你和愛米麗一起去!我要做你的老媽子,又長久,又忠心。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有奴隸,我一定歡天喜地做奴隸。可是,別扔下我,丹,那才是個可愛的好人!」

  「我的好人,」皮果提先生搖搖頭說道,「你不知道那段小路多麼長,那生活多麼苦!」

  「我知道,丹!我猜得出!」高米芝太太叫道,「在這個屋頂下,我講的最後一句話是,如果不帶我走,我就去濟貧院死掉。我可以挖地,丹。我可以做工。我可以吃苦。我現在能做到體貼,能忍耐了——你不相信,丹,可以試試看。就算我窮死,我也不會動那筆養老金。丹·皮果提;只要你答應我,我一定跟著你和愛米麗走到世界盡頭!我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孤苦伶仃的;可是,親愛的人,再也不是那樣的了!這麼久,我坐在這裡,一面看,一面想你們的憂患苦難,並非毫無心得。衛少爺,替我勸勸他!我知道他的脾氣,也知道愛米麗的脾氣,我也知道他們的煩惱苦愁。我可以時時安慰他們,永遠為他們操勞!丹,親愛的丹,讓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然後,高米芝太太懷著一種純樸的熱誠,還懷著他應得到的純樸感激,握住他的手吻。

  我們把箱子搬出去,吹滅了蠟燭,從外面把門鎖上,離開了這只關閉了的舊船,它變成了黑黑夜色中一個黑黑的點。次日,我們回倫敦時,我們坐在車廂外,高米芝和她的籃子就在後座上。高米芝太太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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