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九九


  我立即著手了。當朵拉很孩子氣而我又很想迎合她時,我就努力擺出一臉嚴肅——使她不安,也使我自己不安。我向她談我思考的問題,讀莎士比亞給她聽,讓她疲倦得不得了。我還裝出偶然的樣子告訴她一點很有用的常識或提一點合理意見——我一說出來,她就嚇得跳起來,好像那是些爆竹一樣。無論我怎樣想漫不經心、自然而然地陶冶我小妻子的思想,我都發現她總能憑直覺感受到我的動機,於是馬上就深刻感到憂傷煩愁。尤其明顯的是,她覺得莎士比亞是個可怕的怪人。這陶冶進行得很艱難。

  我並沒硬約了特拉德爾來幫我,可他來看我時,我就引爆我的地雷,意在使朵拉間接得到教誨。我就這樣向特拉德爾提供的知識量可謂巨大,質量也佳,但只使朵拉情緒低落並時時為將輪到她自己而憂慮,並沒別的效果。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老師、一個圈套、一個陷阱的地步;我時時對朵拉這只蒼蠅扮演蜘蛛的角色,不斷從我的穴裡跳出來,讓她感到心驚神慌。

  我仍然希望經過這個過渡時期,朵拉和我能取得默契、我可以把她的思想陶冶得如我所願,所以我堅持了好幾個月。可我終於發現,雖然在這整段時間裡,我一身都是決心就像豪豬或刺蝟全身是刺一樣,收效仍幾乎等於無。我開始想,也許朵拉的思想已經陶冶過了,定了型了。

  經過進一步考慮後,我覺得我的上述猜想極可能屬實,便放棄了我那說來容易行卻難的設想,決心以後滿意我妻子的現狀,不再想用任何方法來改造她。我打心眼裡對我自作聰明的做法感到厭倦,也怕見我的寶貝受拘束;於是,一天我為她買了副耳環,為吉普買了個項圈,帶回家討她喜歡。

  朵拉果然為這兩件小禮物歡天喜地,高高興興吻我。可我們中間仍有陰影——雖然很淡——我決心要消除它。如果那個陰影一定要有個地方呆著,我就把它保留在我自己胸中好了。

  我坐在沙發上,為身邊的妻子戴上耳環;然後我告訴她,我怕我們近來不那麼和諧了,而這錯在於我。我的確這麼認為,事實也的確如此。

  「事實是,朵拉,我的生命,」我說道,「我曾想做個聰明人。」

  「也讓我變聰明,」朵拉怯怯地說道,「是嗎,大肥?」

  對她漂亮地抬起眉毛做出的詢問我用點頭作答,並吻那張開的嘴。

  「沒一點用的,」朵拉搖頭說道,把耳環搖得叮噹響,「你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傢伙,也知道我一開始就要你怎麼叫我。如果你不能那樣做,恐怕你也不會喜歡我。你敢說你有時就沒想過,當初最好——」

  「做什麼,我親愛的?」因為她不肯講下去了。

  「沒什麼!」朵拉說道。

  「沒什麼?」我重複道。

  她摟住我的脖子,一面笑,一面用她喜愛的一隻鵝的名來叫她自己,一面把她的臉伏在我肩頭藏起來。她的鬈髮那麼濃密,想撩開它們讓她的臉露出來還真不容易。

  「我沒想最好當初就別去陶冶我小太太的思想?」我自嘲道,「那問題是這個嗎?不錯,我當然想過。」

  「你以前想幹的就是那事?」朵拉叫道,「哦,多可怕的孩子!」

  「可我再也不試了,」我說道。「因為我非常愛本色的她!」

  「別說謊——真的嗎?」朵拉朝我挨近了些問道。

  「為什麼我要把我寶貝擁有這麼久的東西改掉呢?」我說道,「你無論怎樣,也不會比你的本色更好,我親愛的朵拉;我們不要自作聰明地做實驗了,我們只要恢復原樣,快快樂樂。」

  「要快快樂樂!」朵拉馬上說道,「對!整天都這樣!出了小差錯,你不會介意吧?」

  「不,不,」我說道,「我們應當盡力。」

  「你不再對我說我們把別人弄壞了,」朵拉嗔哄我道;「是吧?因為你知道,那很討厭。」

  「不,不。」我說道。

  「在我看來,愚蠢比不快樂要好得多,對不對?」朵拉說道。

  「朵拉的本色比世界上一切其它的都好。」

  「世界上!啊,大肥,那地方可大著呢!」

  她搖搖頭,把她明亮愉快的眼睛轉向我,吻我,大笑起來,然後蹦蹦跳跳走開,去給吉普把新項圈戴上。

  我對朵拉進行的最後一次改造就這樣告終了。在進行時,我並不快樂;我不能忍受我一個人的孤獨智慧,我也不能使這改造的嘗試和她要求做個娃娃妻子的請求和諧起來。我決定盡可能自己一個人悄悄改善我們的行為;可是我已料到我的力量微弱了;否則我會又退化成總守在一角等待時機的蜘蛛。

  我提到的陰影不再橫在我們之間了,它完全留在我的心裡了。那陰影怎樣淡化退走的呢?

  舊時不快的感覺在我的生活中擴展。如果說那感覺有什麼變化,那就是比過去更加深了。可那感覺並不是很清晰的,就像夜裡聽到的一隻隱隱約約的憂傷樂曲。我非常愛我的妻子,我也快樂;可我從前曾朦朧期待的幸福並不是我現在正享受的,總缺點什麼。

  為了實踐我對自己做的約定,把我的想法從書中反映出來,我又仔細審視回顧它,揭露其秘密。我仍然——像我一直那樣——把我所懷念的東西看作我童年時代的幻想憧憬,看作不能實現的,發現這一點時,我像芸芸眾生一樣因此感到自然而然的痛切。可我知道,如果我的妻子能多幫我一點,能分享我無人分享的想法,那會對我更好,而且這也是可能的。

  我奇妙地在兩種截然不可調和的結論中保持平衡,對於它們的彼此對立卻並沒有清晰的意識。它們之一是:我所感受到的是很普遍的,不可避免的;它們中另一個是:這是屬￿我個人的,是可以有所不同的。想到幼年不能實現的夢,想到我成年前的曾有過較好的境況,我眼前就浮現了和愛妮絲在那可愛的老住宅中所度過的令人滿意的日子,它們就像只能在另一個世界繼續存在卻永遠不能在這裡複生的鬼魂一樣。

  有時,我想:如果朵拉和我從來不相識又可能會發生什麼呢?又將要會發生什麼呢?可是,她與我是那麼合為一體而不能分開了,這種幻想也就沒什麼意義了,很快就像漂蕩在空中的遊絲一樣消失了。

  我一直愛她。我現在描寫的這一切在我思想深處昏睡、蘇醒,然後又睡去。這一切沒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我看不出它對我的一切言行有什麼影響。我忍受我們所有的小小憂愁,按我的計劃工作;朵拉握住筆;我們雙方都認為我們根據事實的需要調整了我們的工作。她真心愛我,以我自豪。在給朵拉寫的信中,愛妮絲有時寫幾句很熱情的話,表示老朋友們聽到我聲望漸長並仿佛聽我讀書一樣看我書時所感到的驕傲和興趣,這時,朵拉那明亮的眼睛中含著歡喜的淚把那些話大聲讀出來,並說我是一個又可愛又聰明又著名的大孩子。

  「缺乏修養的內心第一個錯誤衝動。」這時我不斷想到斯特朗夫人說的這幾個字,這幾個字幾乎一直印在我頭腦裡。我常常在半夜醒來時還想著這幾個字;我記得我甚至在夢中從牆上看到這幾個字。因為,我當時知道,最初我愛朵拉時,我的心是缺乏修養的;如果我的心曾有乏修養,我們婚後我也就決不會暗中感到那一切了。

  「在婚姻中,沒有任何懸殊差異能超過思想和信念的差異。」我也記得這話。我曾費力氣想讓朵拉適應我,後來發現這是辦不到的。我只好使自己適應朵拉,和她分享我能分享的,還要快快樂樂;我把一切要挑的擔子放在我肩上,還仍然要快快樂樂。我開始思想就是我內心開始獲得應有的修養。有這修養,我第二年比第一年快樂得多了;而更好的是,使朵拉的生活也充滿了陽光。

  可是,那1年這樣過著時,朵拉身體不那麼健康的。我曾希望有比我更靈巧的手來幫著陶冶她個性,我曾希望她懷中有一個嬰兒笑臉於是我的娃娃妻子能長大,可這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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