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我該怎麼辦呢!」她絕望地掙扎著說道,「我對自己是一個孤單單的禍害,我對我接近的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恥辱。我怎麼能這麼活下去呢!」突然,她向我的同伴轉過身去。踩死我,殺死我!當她是你的驕傲時,如果我在街上碰她一下,你都會認為我傷害了她。你不能相信——你又為什麼要相信——我說出的每一個字。就是現在,如果她和我交談過一句,也讓你蒙上奇恥大辱。我並不怨恨。我並不說她和我一樣——我知道我們中間有很大的距離。我不過頭頂我所有的罪惡和不幸說我的靈魂感激她,愛她。哦,不要以為我所有的愛的力量已蕩然無存了!拋棄我,像全世界做的那樣。因為我墮落成這樣,因為我曾認識她,殺了我吧;可是不要那樣看我!」

  她這麼發狂樣地請求他時,他仔細朝她看;她安靜下來時,他輕輕把她扶起來。

  「馬莎,」皮果提先生說道,「我並不要對你作什麼結論。我——特別是我——決不會那麼做,我的孩子!近來,我精神上有多少變化是你不知道,雖說你自以為你知道。嘿!」停了一會,他又繼續說道,「你不知道這位先生和我為什麼要和你談話,你不知道我們目前的問題。聽聽吧!」

  他對她產生了很大影響。她站在他面前,很畏縮地,像是怕被他看著,可她不再那麼大喊大叫宣洩自己的激動和悲哀了。

  「在下大雪的那一夜,」皮果提先生說道,「如果你聽到衛少爺和我的談話,你就知道我已經開始——到處——找我那親愛的外甥女了。我那親愛的外甥女,」他堅定地重複道,「因為我覺得,馬莎,她現在比過去更親愛了。」

  她把臉藏在雙手中,但再不說不動。

  「我曾聽她說起,」皮果提先生說道,「你早年失去父母,又沒有朋友用航海人的老粗方法代替他們。如果你有過這麼樣的一個朋友,你會慢慢喜歡他,你也許可以猜出我的外甥女像我女兒一樣。」

  由於她無聲地發抖著,他便從地上撿起她的披肩,仔細把她裹起來。

  「所以,」他說道,「我知道,如果她再見到我,一定會跟我去天涯海角;同時,她也一定會為了躲開我而去天涯海角。雖然她根本不用懷疑我的愛心,而且不用——而且不用,」他堅定地肯定著自己的話重複道,「可是我們中間插進了羞恥。」

  從他說的這番明白易懂的話裡,我知道他已從各方面把這問題都考慮過了。

  「據我們估計,衛少爺和我的估計,」他說道,「她有一天會孤苦伶丁地來倫敦的。我們——衛少爺,我,還有我們大家——都相信,在她遭遇的一切上,你像個新生嬰兒一樣無辜。你說過,她對你和氣、好心、溫柔。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是那樣的!我知道她永遠那樣,對一切人都那樣。你感謝她,愛她,那就盡可能幫我們找她吧,願上天報答你!」

  她馬上盯住他——這也是她第一次這麼做,好像不相信他的話。

  「你肯相信我?」她吃驚地低聲問道。

  「完全,絕對!」皮果提先生說道。

  「如果我找到她,就和她談話;如果我有住處可讓她分住,就和她一起住;然後,背著她來找你們,帶你們去見她,對不對?」

  我們倆幾乎異口同聲答道:「對!」

  她抬起眼睛,鄭重發誓,說要用全部心力來做到這事。她決不動搖,決不變心,決不放棄一線希望。如果她沒有忠於這責任,那麼她現在為之努力的目的——為著過一種清白生活的目的——也會棄她而去,使她比那夜河邊上的他更可憐,更沒希望,但願人和神的一切救助都與她無緣!

  她並沒提高聲音,也不是對著我們而是對著夜空說;然後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看淒清的河水。

  我們認為這時可以把我們知道的都告訴她了;於是我詳詳細細講了出來。她聽得很仔細,面部表情也不斷變化。但不論怎麼變,那堅定總是不變。她眼中時而充滿淚水,但她用力抑制下去,仿佛她的精神完全變了,仿佛她已安靜得不能再安靜。

  一切都講完後,她問,如果有了機會,去什麼地方通知我們。我就著暗淡的路燈把我們倆的住址寫在記事簿上,再撕下給了她。她把那紙藏進她破爛的胸衣中。我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停了一下,說什麼地方也住不長,還是不知道為好。

  皮果提先生小聲向我說出我已想到的問題,我拿出了我的錢袋。可是,我沒法勉強她收下任何錢,也不能說服她應許改天會接受。我向她說明,皮果提先生就他本人狀況來說並不窘迫;而她要靠她自己的力量去找尋的想法也使我們吃驚。她堅持這麼說,在這一點上,他在她身上的影響和我的一樣無力。她滿心感謝我們,但決不肯接受錢。

  「或許有活可幹,」她說道,「我要去試試。」

  「至少,在試之前,」我馬上說道,「接受一點點幫助吧。」

  「我不能為了錢而做我允諾去做的事,」她答道。「就算我挨餓,我也不能拿錢。給我錢,就等於收回了你們的信任,收回了你們已經給我的目的,取去從河裡救出我的唯一可靠東西。」

  「看在那偉大的上帝面上——你和我們所有的人都會在他那神聖時刻站到他面前的,」我說道,「——別抱那可怕的念頭吧!只要我們願意行善,我們都能做的。」

  她渾身發顫,嘴唇打戰,臉色更加蒼白了。她回答道:

  「你們好像想拯救一個可憐的人,使她改過自新。我怕那麼想,因為那麼想似乎太膽大了。如果我可以做點好事,也許我可以開始那麼希望;因為我以往的所行都是有害的。就因為你們教我去試著做別的事,這是我艱難生活中第一次受人信任。我不知道別的,我也說不出別的了。」

  她忍住已往下流的淚,然後伸出她顫抖的手摸了一下皮果提先生,就像他身上有什麼治療能力一樣,然後就沿著荒涼的路走了。她大概已生病很久了,由於曾有機會很近很仔細地觀察她,我看出她衰弱憔悴,那深陷的眼睛裡流露出了苦難和忍耐。

  由於我們的方向不同,所以我們只跟在她後面走了一小段路就又回到燈火通明、行人稠密的街上了。對她的表白,我持以無限信任。當時我問皮果提先生,我們再跟著她走下去是否好像一開始就不信任她。他也持同樣見解,也很信任她,我們就由她走她自己的路了。我們走上了去海蓋特的路。他陪我走了好遠。當我們為新的努力會成功而祈禱後再分手時,我很容易看出他懷有一種新而親切的同情。

  我到家時,已是半夜。我已來到我自己的大門前,站在那裡聽聖保羅教堂深沉的鐘聲。那聲音在我聽來,像是隨著無數的時鐘敲響一樣傳來。這時,我看到姨奶奶的宅門大開,門口一道昏暗的燈光一直照到街對面。這讓我相當吃驚。

  我心想,姨奶奶可能又犯了老毛病,或許在望著遠處某種她幻想的火警,我趕過去和她談話。令我意外的是,我看到有個男子站在她的花園裡。

  他手裡拿著一隻懷子和一個瓶子,正在喝著什麼。我在院外茂密的樹葉下站住。當時,月亮已升起,但卻被雲遮住了;我認出那就是我一度認為是狄克先生幻想的那個人;也就是我和姨奶奶在倫敦街上遇到的那個人。

  他邊吃邊喝,很餓的模樣。他對那小房子似乎也覺得驚奇,好像第一次見到它一樣。他彎下腰把瓶子放到地上,然後朝窗子看,向四周看。不過,他的神色貪婪急躁,好像想馬上離開。

  廊裡的燈光暗了一下,姨奶奶出來了。她很激動的樣子,把一些錢數著放進那人手裡。我聽到錢聲叮噹。

  「這能作什麼用?」他問道。

  「我再也拿不出來了。」姨奶奶答道。

  「那我就不走,」他說道,「嘿!你可以收回去!」

  「你這個人真壞!」姨奶奶很生氣地說道;「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呢?不過,我又何必多問?因為你知道我多麼軟弱!為了永遠躲開你的騷擾,除了讓你去受你應受的懲罰外,我還能做什麼呢?」

  「你為什麼不由我去受我應受的懲罰呢?」他說道。

  「你問我為什麼!」姨奶奶答道,「你又是安的什麼心!」

  他站在那裡,挺不快地搖搖錢又搖搖頭。終於,他說道:

  「那麼,你只肯給我這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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