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九三


  李提默先生低下頭,仿佛說,「是嗎,先生?可你還年輕呢!」然後又繼續報告。

  「簡而言之,有一段時間內,必須把她身邊可以傷害她自己或別人的東西都拿開,然後把她嚴密禁閉起來。雖然這樣做了,她還是在晚上跑掉了。她推開了一扇由我親自釘的窗格,墜落在下面藤藤蔓蔓的葡萄架上。打那以後,就我所知,再沒人見過她或聽說過她。」

  「她大概死了,」達特爾小姐微笑著說道,好像可以向那受害的女孩的屍體踢去一樣。

  「也許她投水自殺了,小姐,」李提默先生抓住一個對什麼人說話的機會這樣答道,「很可能。要不,她會得到船夫們和他們老婆孩子的幫助。由於在下層呆慣了,她總喜歡去海邊和他們聊天,達特爾小姐,還整天坐在他們的船邊。詹姆斯先生不在時,我看到她整天整天地這樣做。有一次,詹姆斯先生發現她曾對那些孩子說過,說她是個船夫的女兒,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國家裡時也像她們一樣在海灘上玩;這讓詹姆斯先生很不高興。」

  哦,愛米麗!可憐的美人!我好像看到她坐在遠方的海灘上,和與她幼年時相仿的小孩們坐在一起,一面想著如果她嫁給一個窮人後會有一個小小聲音喊她媽媽,一邊聽那永遠吟歎著「不再歸來」的隆隆濤聲,這是怎麼樣的畫面呀!

  「一切已明白,再沒什麼可做的時候,達特爾小姐——」

  「我告訴過你別對我說話嗎?」她不無輕蔑嚴厲地說。

  「你吩咐過,小姐,」他回答道,「我請你原諒。可是,服從是我的本份。」

  「盡你的本份,」她馬上說道,「把你的故事說完,然後滾開!」

  「一切已明白,」他擺出好不體面的一副神情說道,並很馴服地鞠了一躬,「她是找不到的了,我就去約定通信的地方見詹姆斯先生,把已發生的一切向他報告。結果我們爭了起來。我覺得,為了維護我人格,我應該離開他。我可以,也已經,受了詹姆斯先生很多氣;可他把我侮辱得太過份了。他傷了我的心。由於已經知道他們母子間不幸的反目,也知道她大概會怎麼憂傷,我就冒昧回到英國,報告——」

  「為了我給他錢,」達特爾小姐對我說道。

  「一點不錯,小姐——報告我所知道的事。我想不起來,」李提默先生想了一會兒說道,「還有什麼別的了。眼下我失業了,希望能找份體面的活。」

  達特爾小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問我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因為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我就說道:

  「我想問這——傢伙,」我不能勉強自己用更客氣的詞了,「他們是不是扣住了她家寫給她的信,或他認為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保持了平靜和沉默,眼盯著地面,用右手每一個指尖巧妙地頂住左手每一個指尖。

  達特爾小姐把頭輕蔑地轉向他。

  「對不起,小姐,」他從冥想中清醒過來說道,「可是,雖說應服從你,雖說是個僕人,我也有我的身份。科波菲爾先生和小姐你是不同的。如果科波菲爾先生想從我這兒打聽什麼事,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爾先生,他可以把問題向我提出。

  我有一個應當保持的人格。」

  我心頭鬥爭了一番後,把眼睛轉向他說道:「你已經聽到我的問題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對你提出的。你要怎麼回答呢?」

  「先生,」他不斷把指尖巧妙的分開又合上,並答道,「我的回答要在一定限度內,因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訴他的母親和告訴你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認為,詹姆斯先生一般不會喜歡收到會令憂鬱和不快增強的信;可也僅此而已,先生,我不想再說下去了。」

  「沒別的了?」達特爾小姐問我道。

  我表示,我沒別的要說了。「只有一點,」見他要離開時,我補充道,「我知道這傢伙在這場罪惡中扮演的角色,而且,因為我要把一切告訴從她小時候起就做她父親的那位誠實的人,我勸他少在外頭露面。」

  我開始說話時,他就站住了,和往常一樣鎮靜地聽。

  「謝謝你,先生。可是,請原諒我這麼說,先生,本國沒有奴隸,也沒有奴隸總管,私刑是嚴禁的。如果他們那麼幹,我相信,他們比別人冒的險大。說到底,我去任何地方都不怕,先生。」

  說罷,他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又朝達特爾小姐鞠了一躬,然後就從他來時所經過的樹籬拱門走出去了。達特爾小姐和我默默彼此打量了一會兒;她的態度完全和她喚那人出來時一樣。

  「另外,他還說,」她慢慢抿著上唇說道,「據他聽說,他的主人正在西班牙沿海航行;然後,在他感到旅行乏味前去滿足他的航海嗜好。不過,這不是你所關心的。在那兩個驕傲的人中間,也就是母子之間,鴻溝比以往更寬了,幾乎沒有彌補的希望,因為他們兩個的心靈深處都是一樣的,時間只使得他們都更固執,更傲慢。這也不是你關心的;不過,這卻引到我要說的事情上來了。那個被你看成天使的惡魔,我說的是他在海邊爛泥裡撿起的那個下流女子,」她向我睜著那雙黑眼睛,舉起她那熱情的手指,「也許還活著——因為,我相信,某些下等的東西不容易死。如果她活著,你一定要找到那個寶貝,好好看住。我們也希望那樣,以免她再有機會誘惑他。在這一點上,我們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想給她這個麻木的壞東西感覺得出的傷害的是我——派人請你來聽你已聽見的話。」

  從她的面容上我得知,已有什麼人來到了我身後。那是斯梯福茲夫人。她伸手給我時比(舊時)冷淡得多,而她那莊嚴也比舊時增加了許多。可我看出——並因此感動——她仍然忘不了我對她兒子的舊情。她變化很大,那窈窕的身材已遠無當年的挺直,那俊秀的臉上也有了深深的皺紋,頭髮也幾乎全白了。但她在椅子上坐下後,仍是個風度不俗的夫人;我也還很記得,在我做學童時,夢中曾把她高傲明亮的眼光當做指路明燈。

  「把一切都前前後後講給科波菲爾先生聽了嗎,蘿莎?」

  「是的。」

  「他直接聽到李提默的話了嗎?」

  「是的,我已把你想讓他知道的原因告訴他了。」

  「你是個好女孩,」說罷她又對我說道,「我和你以前的朋友通過幾封信,先生,但我並沒能使他重新認識到他的義務和孝心。因此,在這方面,除了像蘿莎說到過的那樣,我並沒有別的目的。我希望,用一種也許能使你帶到這兒來的那個還算是好人的人(對他我很抱歉,但我也只能說這麼多)減輕憂慮的辦法,也使我兒子能不再陷入一個仇人設的陷害圈套,那就好了。」

  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那裡,向遠處直視。

  「夫人,」我彬彬有禮地說道,「我懂了。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誤解你的動機。可就是對你,我也應該說明,由於我從童年就結識了那個受到傷害的家庭,我很瞭解她。如果你認為那個受了這麼大屈辱的女孩並沒受到殘酷的欺騙,而且現在還會願意從令郎手裡接過杯水喝,你就大錯特錯了。她寧願死一百次也不肯那樣做了。」

  「行了,蘿莎,行了!」斯梯福茲夫人阻住了正想說什麼的蘿莎道,「沒關係。由它去吧。我聽說,先生,你結婚了?」

  我回答說我已結婚多時了。

  「情形還好嗎?在我過的安靜生活裡,什麼消息也難聽到。

  可我知道,你開始成名了。」

  「我總算僥倖,」我說道,「受到些稱讚。」

  「你沒有母親吧?」——她聲音柔和地問道。

  「沒有。」

  「太遺憾了,」她馬上說道,「她會為你自豪呢,先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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