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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第四十六章 消息

  一天晚上,我正在考慮著我當時正寫著的一本書——由於隨著我努力,我越來越成功,我那時已開始寫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了——便獨自散步,回來時,我經過斯梯福茲夫人的住宅。如果我關於日期的零亂記憶可信,那時我肯定已結婚1年左右了。我住在那一帶時,雖也常經過那裡,但只要有別的路可繞,我一定不從那裡走。話雖這麼說,但白費事繞上一個大圈,要走別的路也不容易,所以總的看來,我常經過那兒。

  我急急經過那裡時,除了向那住宅看一眼,從未作進一步的舉動。那住宅一直沉悶陰鬱。最好的房間都不是臨街的,那些窄小框條粗的舊式窗子無論怎麼看都讓人不快,看上去總很淒涼地緊緊關著,百葉窗永遠放下著。有一條小廊穿過鋪石頭的小院,通向一個從未啟用過的入口,有一個特別的樓梯圓窗,它也是唯一未被百葉窗遮住的一個窗子,亦透出無人居住的荒涼氣象。我不記得我看到那宅子透出過一線燈光。如果我是一個偶經此地的路人,我大概會認為一個無兒無女的孤老死在裡面了。如果我有幸對那地方一無所知,又總看到它毫無變化的樣子,我猜,我准會用許多離奇的推測來滿足我的幻想了。

  事實上,我盡可能少去想它。不過,我的思維不像我的身體那樣走過它就把它甩在身後了。我常常因它而生許多默想。我說的這一天夜裡,隱約迷離的希望的幽靈,朦朧依稀的失望的殘影,以及在我起伏思緒中產生的經驗和想像的交錯,還加上對童年的回憶和對未來的幻想,這一切混在一起,在我眼前遊蕩不停。在這種情形下,那住宅就格外能激發聯想。我走過它時正在沉思默想中,身邊一個聲音讓我大吃一驚。

  這還是個女人的聲音。我馬上記起這就是在斯梯福茲夫人客廳裡的那個小女僕。過去,她帽子上有藍緞帶,而現在都拆掉了,只紮了一兩個讓人看了發悶的深棕色結子;我猜,這也是為了適應那家的變化吧。

  「對不起,先生,你肯進去和達特爾小姐談談嗎?」

  「是達特爾小姐叫你來找我的嗎?」我問道。

  「不是今晚,先生,不過也一樣。達特爾小姐前一兩晚看到你經過,就叫我坐在樓梯上望,見你再走過就把你請進去和她談談。」

  我折回,我們往前走時,我問我的帶路人,斯梯福茲夫人可還好。她說她的主人不太好,常留在她自己的房間裡。

  我們來到住宅時,她指給我看花園裡的達特爾小姐,由我自己去見她。她坐在一個可算大露臺的一端座位上,望著遠處那麼大的都市。那個夜晚天色陰沉,空中現出死灰色的光。我朝暗下來的遠處望去,慘淡的光下到處都可見到一些很龐大的東西凸起。我把這想像成是紀念這個兇狠女人的合造配景。

  我走近時,她看到了我,便欠身算是迎接。我覺得,這時的她比我上次見到她時更蒼白也更單瘦了,閃閃發光的眼睛也更亮了,那道傷疤也更明顯了。

  我們的見面並無親切可言。上一次我們是忿忿作別的;她面露輕視之色,對此她並不加以掩飾。

  「我聽說你想對我談話,達特爾小姐,」我站在她不遠處扶著椅背說道,並謝絕了她要我坐下的手勢。

  「對不起,」她說道,「請問,那個女孩找到了嗎?」

  「沒有。」

  「她又跑走了。」

  她看著我時,我看到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在動,似乎迫不急待要把咒駡投到愛米麗身上一樣。

  「跑走?」我重複道。

  「是的!從他那裡,」她笑著說道,「如果還沒找到她,也許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許她已經死了。」

  她那得意的殘忍樣子,是我在任何一張臉上都沒見過的表情。

  「希望她死,」我說道,「或許是她的同性之一對她抱的最仁慈的期望了。時間已使你柔和了這麼多,達特爾小姐,我感到高興。」

  她克制了不作理睬,但又輕蔑地轉向我笑著說道:

  「凡是那個優秀的受害的少女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是他們的鬥士,維護他們的權利。你想知道她的情況嗎?」

  「想。」我說道。

  她難看地笑著站了起來,向近處把草地和菜畦隔開的樹籬走了幾步,高聲說道,「過來!」她就像在呼喚一頭齷齪的畜生。

  「你總不會在這裡表現鬥士身份和施以報復吧,科波菲爾先生?」她用同樣的表情回過頭來看著我說道。

  我低下頭。不知道她講的是什麼意思。於是,她又說道,「過來!」然後,帶著體面的李提默先生回來。李提默先生帶著不減舊日的體面神氣朝我鞠了一躬,然後站到達特爾小姐後面。達特爾小姐靠在我們中間的椅子上凝視我。她那惡毒和得意的神情真像是傳說中的某個殘忍的公主;但說來也怪,那神情竟也有種女性的魅力。

  「喏,」她不看他,卻摸著自己那發顫的舊傷痕(這時的顫動或許是由於得意而不是由於痛苦),一面傲慢地說道,「把跑走的事告訴科波菲爾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姐——」

  「別對著我說!」她皺皺眉頭阻住了他道。

  「詹姆斯先生和我,先生——」

  「請你也別對我說。」我說道。

  李提默先生一點也不失態,微微鞠一躬表示凡是我們最滿意的也是他最滿意的,然後又說道:

  「自從那個小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護下離開雅茅斯後,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國外。我們去了許多地方,看了不少國家。我們去過法國、瑞士、意大利,實際上,幾乎到了各處。」

  他注視著那椅背,好像是對那椅背說話一樣。然後,他輕輕用手在上面彈彈,好像是在彈一架無聲鋼琴上的弦。

  「詹姆斯先生的確愛那個小女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他處在自我伺候他以來所見到的最安定的狀態中。那個小女人很堪教化,能說各地語言,叫人認不出她本是個鄉巴佬。據我看,無論我們到哪兒,她都很受稱讚。」

  達特爾小姐把一隻手支在腰上。我看到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後暗暗地笑。

  「真的,那個小女人大受稱讚。或因為她的衣著,或因為太陽和空氣,或因為那麼被重視,或因為這,或因為那,她的確讓人注意到了她的長處。」

  他稍稍停了下來。她眼光煩亂地眺望遠方景物,咬住下嘴唇以阻止嘴的顫動。

  李提默先生把手從椅子上挪開,用一隻手握住另一隻,身子重心放在一條腿上,把他那體面的頭略朝前伸並偏向一邊,眼睛仍朝下看著繼續說道:

  「那個小女人這樣過了一段日子,有時顯得沒情沒緒的。後來,我覺得正是她的那種沒情沒緒和那類的脾氣使詹姆斯先生厭倦了,事情不那麼如意了,詹姆斯先生又開始躁動不安了。他越躁動不安,她也就越糟;我應當說,在我個人來說,我夾在他們之間度過了一段困難時間。情況就是這樣,不斷修復彌補,我相信,比任何人都想像的要持續得久些。」

  達特爾小姐把眼睛從遠處收回,又用先前那樣的表情看著我。李提默捂著嘴體面地咳嗽兩下清了清喉嚨,把重心移到另一條腿後又說道:

  「後來,爭吵和責駡變得太多時,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一早從那不勒斯附近動身了(我們曾在那不勒斯有個別墅,因為那小女人喜歡海),聲稱過一兩天就回,並交待由我負責向她點破真相。為了雙方幸福,他——」說到這裡,又咳了一聲,「一去不回了。可是,我應當說,詹姆斯先生的行為實在是光明正大的;因為他提議,那小女人應該嫁給一個很體面而又對她既往不咎的人,而且這人至少不比這小女人在正常情況下能嫁的任何人差,因為她的親屬都很卑賤呀。」

  他又把腿換了一下,並舔濕了嘴唇。我相信這壞蛋說的就是他自己,從達特爾小姐的臉上我看出了對這想法的證實。

  「這一點也交我負責說明。我願做任何事為詹姆斯先生解除困難,使他和他慈祥的母親重新和解,要知道他那慈祥的母親已為了他忍受了許多呢。於是,我負起那重托。我把他離開的事說穿後,那小女人清醒後出人意料地狂暴。她完全瘋了一樣,必須使很大力按住她,要不她就用刀自殺,或跳入海裡,或朝石塊地板上撞擊頭部。」

  靠在椅子上的達特爾小姐面呈狂喜,幾乎要表示對這傢伙的聲音表示喜愛了。

  「可是,我談到我所受委託的第二部分時,」李提默先生不安地搓搓手說,「那小女人非旦不像一般人猜的那樣對此安排感激涕零,反而顯出了她的本來面目。我從沒見過更胡鬧的人了。她的行為壞得驚人。她並不比一塊木頭或石頭有更多謝意、感情、耐心和理性。如果我不小心,我相信我會被她殺掉。」

  「就為此我更尊敬她。」我忿忿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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