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完全正確!」狄克先生叫道,似乎對我的回答非常喜歡,「這是,特洛伍德,他們從什麼人腦袋裡掏出點煩惱又送進什麼地方時,有一種——」狄克先生把兩隻手很快地互相繞著轉了好幾次,然後把它們合在一起揉搓,以表示紛亂。「這就是我所遭受的那一種情形。嗯?」

  我向他點頭,他也向我點頭。

  「總而言之,孩子,」狄克先生把聲音放低了說道,「我是頭腦簡單的。」

  我本想對這結論做修正,卻被他攔住了。

  「是的,我是的!她故意說我不是的。她不肯聽這種話;可我是的。我知道我是的。如果她不幫助我,老弟,這些年來我一定被幽禁起來過苦悶的日子了。可是,我要供養她!我沒花過我抄寫掙來的錢。我把那些錢放在一個箱子裡了。我已經立下了遺囑。我要把全部的錢都留給她。她就要發財——

  顯貴了!」

  狄克先生拿出小手帕擦擦眼睛,然後把那條小手帕仔仔細細疊好,放在兩手中間壓平,再收進衣服口袋,就像要用小手帕把我姨奶奶收藏起來一樣。

  「現在你是一個學者了,特洛伍德,」狄克先生說道,「你是一個優秀的學者了。你知道博士是什麼樣的學者,什麼樣的大人物。你知道他一向怎樣對待我,不因他的智慧而自大,而是謙卑,謙卑,甚至折節下交可憐的、不學無術的狄克。當風箏在天空中與雲雀共飛時,我已把他的名字寫在一片紙上了,沿線送上了風箏。風箏很高興地收到他的名字,並因為他的名字而變得更晴和明朗。」

  我很誠懇地說,博士值得成為我們最尊敬、最稱許的人。

  他聽了很快樂。

  「他那美麗的夫人是一顆星,」狄克先生說道,「一顆發光的星。我曾見過她發的光,老弟。可是,」他把椅子挪近了點,把他一隻手放到我膝蓋上——「烏雲,烏雲,老弟。」

  他臉上佈滿了愁雲,我一面搖頭回答他,也露出了憂愁。

  「什麼烏雲呢?」狄克先生說道。

  他那麼懇切地注視著我,那麼急於想知道,我像對孩子解釋什麼一樣吃力地回答他,說得又慢又清楚。

  「他們中間產生了很不幸的分歧,」我答道,「有導致一種令人不快的隔膜的原因。一種秘密。或許和他們年齡的差異有關,或許是沒來由產生的。」

  我說一句,狄克先生就像報數一樣沉思著點下頭,我說完後,他停了下來,坐在那裡看著我的臉,手仍按在我膝蓋上考慮我的話。

  「博士不生她氣吧,特洛伍德?」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不,他很愛她。」

  「那麼我就明白了,孩子!」狄克先生說道。

  他拍了拍我膝蓋,又靠回他的座位,眉毛抬得不能再高。他那突如其來發作的歡欣使我以為他比先前更瘋瘋癲癲了。他同樣突然地又恢復了莊重,仍像先前那樣前傾,在說話前先畢恭畢敬地播出那方小手帕,仿佛它就是我姨奶奶一樣。

  「世間最奇妙的女人,特洛伍德。她為什麼沒有設法加以補救呢?」

  「這問題實在太微妙,也太困難,不便加以干預。」我答道。

  「優秀的學者,」他用手指點著我說道,「為什麼他也沒有想辦法呢?」

  「為了同樣的理由。」我答道。

  「喏,我知道了,孩子!」狄克先生說道。於是,他比先前更高興地站在我跟前,一面點頭,一面不斷拍胸,使人疑心他幾乎把他體內所有的氣都點了出去或拍了出去。

  「一個可憐的瘋子,老弟,」狄克先生說道,「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一個優柔寡斷的人——眼前這人,你知道!」又拍拍自己,「可以幹奇妙的人不能幹的事。我要使他們和好,孩子,我要試試看。他們不會責備我,不會反對我。我就是做錯了,他們也不會介意。我不過是狄克先生,有誰會對狄克先生介意呢?狄克不算什麼!噓!」他噓了一口氣,那樣子很不屑地,好像他把自己吹掉了一樣。

  這時我們聽到送姨奶奶和朵拉回來的馬車停在花園的小門前了,幸好這時他把這秘密說完了。

  「別提一個字,孩子!」他低聲往下說道,「就讓狄克——傻乎乎的狄克——瘋瘋顛顛的狄克來負所有的責任吧。有一段時間我想過,老弟,我想過,我會有辦法的,現在我有辦法了。你和我談過這以後,我相信我有了辦法,一點也不錯!」

  狄克先生再沒就這問題說一個字,可是在以後的半個小時裡,他不斷用暗號示意我嚴守秘密,他那些小動作讓姨奶奶非常不安。

  我對他那計劃的結果很關心,因為在他所有結論中,我看出奇特的頭腦中發出的一線理性微光,不用說同情了,因為他常常表示同情,可是一連兩三個星期過去了,我得不到更多消息,我心中暗暗納悶。後來,我開始認為,由於他思維混亂,他不是忘了他的想法,就是放棄了。

  一個晴和的夜晚,由於朵拉不肯出門,姨奶奶和我走著去博士的住宅。時值秋天,又沒有辯論擾亂這夜間氣氛,我們腳踏下落葉時,我記得那落葉發出了我們布蘭德斯通花園的氣味,還記起那似乎隨哀哀鳴叫的秋風而來的戚戚之感。

  我們到宅前時,已是黃昏。斯特朗夫人剛離開花園,狄克先生還在那裡,正用刀幫助園丁修理一些樹樁。博士在書房裡接待客人。可是據斯特朗夫人說客人就要來了,她請我們留下來見見他。我們和她走到客廳,在暗暗的窗前坐下。像我們這樣的老鄰居或老朋友訪問是不用拘什麼禮節的。

  我們剛在那裡坐了一會兒,老是無事生非、大驚小怪的馬克蘭太太拿著報紙急匆匆地進來,喘著氣說道,「我的上帝,安妮,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書房裡有客人!」

  「我親愛的媽媽,」她平靜地答道,「我哪知道你要知道那事呢?」

  「要知道那事!」馬克蘭太太一下倒到沙發上說道,「我一生還從沒這麼吃驚受嚇過呢!」

  「那麼你去過書房了,媽媽?」安妮問道。

  「·到·過書房,我親愛的!」她用力答道,「我當然到過!我看見那個好人兒——請你們想想我的心情吧,特洛伍德小姐和大衛——正在立他的遺囑呢。」

  她的女兒趕快從窗子上回過頭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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