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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第四十三章 另一種回顧

  讓我再次站下來,想想我一生中一個值得記念的時期。讓我佇立在一旁,看那段日子的幻影連同我自己的身影一起朦朧成行,從我眼前飄過。

  一個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一個月過去了,一個一個季度過去了。好像那些不過是一個夏日之晝或一個冬日之夜。我和朵拉散步的那片公共場地時而開滿了花,田野也一片金黃;時而那起伏的石南又被白雪掩蓋。流過我們星期日散步場地的河水在夏日陽光下閃光,又很快在冬季的寒風下被吹皺,或者漂浮起一堆堆的冰塊。河水比往常更迅速地向大海流去,它閃著光,顏色深沉,滔滔流去。

  在那兩個小鳥樣的女人家裡,什麼變化也沒有。鐘在火爐上滴答走,晴雨計在牆上掛著。鐘和晴雨計都沒有准過,可我們對它們依舊虔信不改。

  我已達到法定成年的年齡了——我已經是個21歲的堂堂男子漢了。不過,這是人人都會取得的尊嚴。我還是講講自己的成就吧。

  我已經把那粗暴神秘的速記學制服了。因為這門技術我又得到一筆相當的收入。由於我在這一方面頗有造詣而享有一定聲譽,於是我和其它十一個人為一家晨報報告議會的辯論。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記下永不兌現的承諾,永不實現的預言,永不履行的聲明,還有只能使人迷惑的解釋。我在字句的海洋中顛來顛去。不列顛,這個不幸的女性,在我面前總像一隻被縛起的雞一樣——翅膀被法庭的利筆串著吊起、手腳被官樣文章捆住。我那處在幕後的地位已足使我知道政治生活的價值。我是一個壓根就不信任何政治生活的人,而且永遠不會改變信仰。

  我親愛的朋友特拉德爾也在這種職業方面試著幹過,但發現極不適宜。對於這一失敗,他以愉快的態度承認接受了,並提醒我說他一直認為自己欠聰明。有時,他也受雇於雇我的那家報紙,把一些枯燥的事實匯總,然後供想像更豐富的頭腦去加工潤色編寫。他得到了律師資格證書,並因讓人稱讚的勤奮刻苦又積攢了一百鎊。他把這一百鎊交給一個專門經辦契約過戶手續的律師,作為在那家事務所學習的學費。他開業那天消費了很多夠勁的紅葡萄酒,想到那個數,我都覺得內院准在那上面賺了不少。

  我已開始以從事另一種職業而立於世了。我誠惶誠恐地開始寫作生涯。我先是偷偷寫了點什麼,送到一家雜誌去了,那家雜誌居然登出來了。從那時起,我就鼓起勁頭寫了許多小玩藝。現在,這些小品經常給我帶來稿酬。總的來說,我很過得去了。我用左手的手指來計算我的收入時,我已數過了第三個手指,達到第四個手指的中間那關節了。

  我們從白金漢街遷到一幢很讓人喜歡的小屋裡,離我第一次熱情發作時看過的那一幢很近。可是,我姨奶奶不肯住在這裡。她已把多佛的那小星很合算地賣掉了。她硬要搬到附近一幢更小的小屋去住。這意味著什麼?我要結婚了嗎?是的!

  是的!我要和朵拉結婚了!拉芬尼婭小姐和克拉麗莎小姐已對此許可了。如果說有什麼金絲鳥會心神不定,那就是她們倆。自封為我那寶貝的服裝監督的拉芬尼娜小姐不停地剪裁棕色的胸衣紙片,還不住和一個胳膊下夾著大包裹和量衣尺的可敬青年人爭執。一個總把穿了線的針插在衣裳前襟上的縫衣匠在家食宿,我覺得她哪怕吃飯喝水睡覺也沒把根針取下過。他們把我的愛人變成了一個人體模型。不時,他們派人把她找去試穿什麼玩藝。晚上,我們在一起時,每過5分鐘,便有一個惹人討厭的女人敲門並說道:「哦,朵拉小姐,請你上樓呢!」

  克拉麗莎小姐和我姨奶奶走遍了倫敦,找出一件件家具並叫朵拉和我去看。其實根本不用走這種視察的過場,任她們直接把東西買下來更好。因為,當我們去看一個爐欄和烤肉架時,朵拉看見一個頂上有鈴鐺的中國小房式的狗屋,她一見就很喜歡。我們把那東西買下後,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吉普習慣了這新住宅;不管它走進還是走出,屋頂上的小鈴鐺便齊聲響起來,使它十分驚恐。

  皮果提也來幫忙,一到就幹起活來。她擔任的工作似乎是把一切東西都清潔了一遍又一遍。她不斷地擦著一切東西,直到把一切都擦得像她那忠實的前額一樣放光才罷手。就在這時,我開始看到她那孤單的哥哥在夜色中穿過黑暗的街道,一面朝來往行人的臉上張望。在這種時候,我決不和他談話。他那凝重的身子往前走時,我很清楚他在尋找什麼;他懼怕的又是什麼。

  我有空閒時,也為了說得過去而去博士院。這一天下午,特拉德爾來博士院找我。他為什麼神色如此端莊呢?原來,我那幼稚的夢想就要實現了。我就要去拿結婚證書了。

  這是那麼重要的一個小小文件。當它放在我桌上時,特拉德爾半羡慕半敬畏地盯著它看。在那上面,大衛·科波菲爾和朵拉·斯賓羅兩個名字像是沉緬在昔日甜蜜夢境中一樣連在一起;在角上是像雙親一樣親切俯視著我們這結合的印花,它對人生各種交易都懷有最善良的關注;還有以最低的價格在印就的文字上為我們祝福的坎特伯雷大主教。

  可是,我是在一個夢中,在一個驚慌歡喜而匆匆逼人的夢中。我不能相信我就要結婚了;可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在街上碰到的每個人都准能看出我就要在後天結婚了。我去宣誓時,主教助理認識我,於是便像我們之間有一種共濟會的理解一樣,他很輕易地讓我通過了。特拉德爾本不必到場,但他依然以儐相身份出現。

  「我希望你下次到我這兒來,我親愛的夥伴,」我對特拉德爾說道,「是為你自己辦同一種事。我也希望你不久就來。」

  「謝謝你的吉利話,我親愛的科波菲爾,」他答道,「我也這麼希望。知道她無論等我多久都願意,知道她的確是最可愛的姑娘,這真是讓人高興呀。」

  「你什麼時候去接她搭乘的班車?」我問他道。

  「7點鐘,」特拉德爾看看他那塊樸素的舊銀表說道——當年在學校裡,他曾一度從這個表裡取出一個齒輪做水車。

  「威克費爾德小姐也快到了,對不對?」

  「還得等一會。她要到8點半到。」

  「我敢對你保證,我親愛的夥伴,」特拉德爾說道,「想到這事就要有這樣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我就像是自己結婚一樣心花怒放。讓蘇菲來參加這快樂的婚禮,請她和威克費爾德小姐作伴娘,這樣深的友情和關照我真是感激不盡。我能對此領會得很透徹。」

  聽他這麼說,我便和他握手。我們談話,散步,吃飯,做這類事。可我不相信這一切。全都不是真的。

  蘇菲準時到了朵拉姑媽的家。她的臉真逗人喜歡,雖然它不能說是美麗絕頂,但十分可愛。她是我見過的人中最和藹、最天真、最誠實、最動人的。德拉特爾非常自豪地把她介紹給我們。我跟著他走到一個角落,為他的選擇向他表示祝賀,這時他竟把他那雙手足足搓了10分鐘,連他頭上的每一根頭髮都豎起來了。

  我已從坎特伯雷來的班車上接來了愛妮絲,她那令人愉快的臉二度在我們中間出現。愛妮絲很喜歡特拉德爾。看到他們相見,看到特拉德爾向她介紹世界上最可愛的那位姑娘時臉上的光彩,真是趣事呀。

  我仍然不相信。我們過了一個很愉快的夜晚,真是快活到了極點!可我仍然不相信。我沒法鎮靜。幸運來到時,我竟手足無措。我覺得我處在一種恍恍惚惚、心神不定的狀態中;好像我在一、兩個星期前起了個早,而那以後再也沒睡過一樣。我不能記起昨天過去了多久了,我覺得那個證書已被我揣在衣口袋裡走來走去過了好幾個月。

  第二天,我們大家浩浩蕩蕩去看那所房子——我們的房子,是朵拉和我的——我也不能完全把我看作它的主人。我覺得我只是經了別的什麼人允許後去那裡。我很希望那真正的主人馬上就回家,且說見了我他很高興。像那樣一幢美的小房子,它的一切都很精緻,全都是新的。地毯上的花像是剛摘下的;壁紙上的綠葉像是新長出的;潔白的紗簾,薔薇色的家具,還有朵拉那頂郊遊戴的系藍絲帶的草帽——我現在還很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那麼深深愛上戴著這頂帽子的她——也已掛在小釘子上了;吉它盒很自然地靠一個角落而立;吉普的「寶塔」把每個人都絆了一下,這東西在這房子裡實在嫌大了一些。

  像其它的夜晚一樣如夢如幻,在另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夜晚,我在告別前,溜進我常去的那個房間。朵拉不在那裡,我估計她們還沒試好新裝呢。拉芬尼婭小姐朝房裡偷偷看看,很神秘地告訴我,說她就要來了。可她並沒有馬上來。後來,我聽到門外有一陣窸窣聲,然後又有人敲門。

  我說道:「進!」但那人又敲門。

  我走到門口,想知道來人是誰。在門邊,我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張紅通通的臉。那是朵拉的眼睛和臉。拉芬尼婭已把明天的衣帽給她穿戴上了,叫她讓我看看。我把我的小妻子摟在懷中,拉芬尼婭小姐便發出小聲的尖叫——因為我把帽子弄得翻過去了。朵拉又哭又笑——因為我那樣喜歡;

  我也就更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了。

  「你覺得好看嗎,大肥?」朵拉說道。

  好看!我當然覺得好看。

  「你真的很喜歡我嗎?」朵拉說道。

  這話題對朵拉那頂帽子帶來的危險性太大了,拉芬尼婭小姐又小聲地尖叫了起來,以提醒我注意到朵拉只是供觀賞的,絕不能碰。於是,朵拉在一種快樂的驚慌狀態下站了一兩分鐘,供我觀賞。然後、她摘掉了帽子——不戴帽子的她顯得很自然!——把帽子拿在手裡跑開了。隨後,她又穿著平日的衣裳跳著回來,問吉普說,我是不是娶了個漂亮的小美人,它肯不肯原諒她嫁人。然後,她又跪下,叫吉普站到那《烹飪學》上去。這是她出嫁前最後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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