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七九


  他的誠懇善良和他的純潔愛心交相輝映,我雙眼充滿淚水,我看不見他了。他向門口挪去,並說道:

  「各位,我已把我的心事告訴你們了。我相信你們會認真對待考慮的。我們今天晚上已經說過了,永遠不再提了。威克費爾德,向我伸出你這老朋友的胳膊,扶我上樓吧!」

  威克費爾德先生朝他跑過去。他們什麼話都沒說,一起慢慢走出了房間,尤來亞在他們背後看著他們。

  「行了,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很溫順地向我轉過身來說道,「這件事不完全像期望的那樣好。由於那老學究——多奇特的人——像石磚一樣盲目;不過,這個家已經揹運了,我想!」

  就是聽到他的聲音和口氣,我也像瘋了一樣地發怒了,我過去和後來都沒那樣狂怒過。

  「你這惡棍,」我說道,「你為什麼把我拉進你的圈套?你這個撒謊的壞蛋,你剛才怎麼敢提到我就像我們是商量好的那樣呢?」

  我們是面對面地站著,從他臉上暗暗得意的樣子,我把我已明白的事看得更清楚了——他當初吞吞吐吐把他的秘密告訴我,用意是要讓我難過,並在這問題上為我設下一個精心策劃的圈套。我再也容忍不了啦。看到他那個瘦面孔讓我真想揍上去。我伸出手打過去。我用的力氣那麼大,連我的手指頭都像燒過一樣火辣辣地痛。

  他抓住我的手。我們就那樣僵持著站在那裡,相互打量。我們那樣站了好久;久得使我看著我手指的白色痕跡從他那樣豬肝紅的臉上褪去,那臉更紅了。

  「科波菲爾,」他終於無氣無力地說道,「你把理性都拋棄了?」

  「我拋棄了你,」我把我手掙脫並說道,「你這只狗,我和你再不來往。」

  「你不?」他痛得把手放到臉上說道,「也許你不得不那樣呢?喏,你這樣是不是忘恩負義呢?」

  「我曾多次告訴你,」我說道,「我厭惡你。現在,我已更明明白白做給你看了,我就是這樣。我為什麼要怕你對你周圍的人行你的惡?你到底還想做什麼?」

  他完全知道,我所暗示的是過去使我維持和他來往的那些顧慮。如果我不是那天晚上在愛妮絲那裡得到了保證,我相信我不會打那一拳也不會發出那些暗示。現在沒什麼可顧慮的了。

  又過了好久。他看著我時,他的雙眼似乎聚集了各種醜惡的眼色。

  「科波菲爾,」他把手從臉上挪開說道,「你一向和我作對。

  我知道你在威克費爾德先生家時就總和我作對。」

  「隨你怎麼想,」仍然在狂怒中的我說道。「如果不符合事實,那就更該揍你了!」

  「可我一直喜歡你,科波菲爾!」他接著說道。

  我根本懶得理他,拿起帽子要離開。這時,他插進來站在門和我的中間。

  「科波菲爾,」他說道,「爭鬥要有兩個對手。可我不願做其中的一個。」

  「你可以滾開!」我說道。

  「別那麼說!」他答道,「我知道,你會後悔的,你怎麼可以這麼把你的壞脾氣表現出來,這使你顯得反不如我了?可是我饒恕你。」

  「你饒恕我!」我輕蔑地重複道。

  「我要這樣,你是沒辦法的,」尤來亞答道。「想想,你打的是一向把你當朋友的我!可是,沒有兩個對手也就沒有爭鬥了,我決不做其中一個。不管怎麼說,我要做你的朋友。這樣,你就知道你可以期待什麼了。」

  為了不在這麼一個不合適的時間驚擾那一家人,談話只好用很低的聲音進行(他說得慢,我說得快),這也就不能釋去我的怒意。不過,我的火氣正漸漸冷卻。我只對他說,我會對他期待我一向所期待的,我也從沒有失望過。我把門朝他拉開,仿佛他不過是一顆放在那裡準備挨擠的核桃,我就走出了住宅。可他也到住宅外他母親處去住宿,所以我走出沒有100碼,他又追了上來。

  「你知道,科波菲爾,」他對著我耳朵說道——我連頭也沒回過——「你這麼做大錯特錯了,」由於我明白他說的很對,我就更憤怒了;「你不能把這看作一種勇敢的行為,你只有接受饒恕。我不打算把這事告訴母親,也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決心饒恕你。不過,我仍不免奇怪的是,你居然舉起手打一個你明知是很謙卑的人!」

  我覺得我的卑劣僅次於他了。他比我自己還瞭解我。如果他反擊或公開刺激我,那於我反會是種安慰或開脫。可他把我置於文火上,我在這文火上苦惱了半夜。

  早上,我出門時,教堂敲響了晨鐘,他正和他的母親散步。他好像沒事似地向我打招呼,我也不得不回答。我想,我已打得他牙痛了,不管怎麼說,他的頭裹在帽子下壓著的一條黑絲帕裡,那樣子沒使他好看半點。後來我聽說他星期一去倫敦看牙醫,並拔了一顆牙,我希望那是顆大牙。

  博士說他覺得不適,在後來客人停留的日子裡,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不見人。在我們的日常工作恢復前,愛妮絲和她父親已離開一個星期了。恢復工作的前一天,博士給我寫了張短柬,雖然那短柬折著卻未封口。那短柬用親熱的詞語告誡我永遠不提那晚的事情。我曾把那事對我姨奶奶談過,但未再向任何其他人說過。這事不應由我和愛妮絲討論,當然,愛妮絲也就沒起半點疑心。

  我相信,斯特朗夫人當時也沒懷疑過。幾個星期後,我才看出她有些許變化。這變化是慢慢發生的,像是無風時的雲一樣。一開始,她對博士向她說話時的那麼慈悲態度好像有些吃驚,也對博士巴不得她多和她母親在一起能讓她不那麼感到單調而覺得不解。我們工作時,她常坐在一邊,仰著那張叫人難忘的臉看著他。有時,她含淚站起身走到屋外去。不知不覺,她的美麗容顏為一種不快的影子籠罩,那影子日復一日地加深。馬克蘭太太常來府上拜訪,她談個不停,談呀,談呀,什麼也沒發現。

  由於這變化偷偷潛入了安妮的心中——過去,她是博士家的陽光——博士的外表也更蒼老、更嚴肅了。可他對安妮更遷就、更慈祥,也更關切(如果說他以往的遷就慈祥關切還有可增加的可能的話)。她生日那天的清早,我們工作時,她又走來在窗前坐下。她一直都是這樣做,但現在她開始帶著一種怯怯的不安神情坐在那裡,於我,那神情很動人。我看到他雙手捧起她的前額吻,然後激動得再也不能呆在那裡而匆匆走開。她仍站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像尊石像一樣。然後,她低下頭,握著手哭了起來,我無法形容她有多傷心。

  那以後,我覺得她想說話,甚至在沒有他人在時想對我說什麼。可她從沒說出口。博士想方設法讓她和她母親離開家去開心一下;只喜歡娛樂而對其它事都很易厭煩的馬克蘭太太總興沖沖地去了,回來大聲誇讚。可是安妮總懶洋洋的,任著母親帶她去什麼地方也不管,好像對什麼都沒情沒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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