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七一


  女僕開門時,我依稀覺得我成了供人觀看的展品;還依稀覺得我不知怎樣就跌跌撞撞走進一個有晴雨計的過道,又進入樓下一個面對著整潔花園的安靜小客廳。我還依稀覺得我坐在那裡的沙發上,看見特拉德爾摘下帽子,頭髮豎了起來,就像假鼻煙盒一揭開,那裡面調皮的彈簧小人一下就飛了出來。我還依稀覺得,我聽見一個老式的時鐘在爐架上滴滴嗒嗒響,我一個勁想讓那滴嗒和我的心跳合拍——可是它不肯。我還依稀覺得,我向四處尋找朵拉的蹤跡,卻一無所獲。我還依稀覺得,我聽到吉普在遠處叫過一次,但馬上被什麼人止住了。終於,我發現自己把特拉德爾往壁爐裡推,然後稀裡胡塗地向兩位呆板的老小姐鞠躬。這兩位小姐都身著黑衣,個個都很像已故的斯賓羅先生。

  「請坐。」兩位小女人中的一個說道。

  有一次,我跌到特拉德爾身上,又有一次,我坐到一隻貓上,後來又不知坐到什麼東西上,反正不是一隻貓。終於我又能看得清東西了,我看出斯賓羅先生顯然是這家最小的一個;這兩位小姐的年齡相距6至8歲,那個年紀小點的似乎是主持這次會晤的人,因為我的信被她拿在手裡用單片眼鏡在看——我覺得我對那封信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她們穿著相同,不過這一個的服飾比另一個的更多一點青春氣,或許是因為多了一點袖飾、或頸飾、或胸飾、或手鐲,或這類的小玩藝,從而使這一個看上去更活潑點。她們都舉止僵硬,腰板挺直,樣子古板,面容鎮定安靜。那個不拿信的姐姐則兩臂交叉放在胸前互相托著,像尊雕像。

  「科波菲爾先生,我相信。」拿信的那個妹妹對特拉德爾說道。

  這是一種可怕的開始。特拉德爾只好指明我是科波菲爾先生,我也只好硬著頭皮認了,她們也只好擺脫認為特拉德爾是科波菲爾的成見。於是,我們都處在一種微妙狀況。更微妙的是,我們大家都明明聽見吉普短短叫了兩聲,然後又被堵住了。

  「科波菲爾先生!」拿信的那個妹妹說道。

  我做了點什麼,大概是鞠了一躬,然後尊敬地洗耳恭聽。

  這時那個姐姐插話了。

  「我妹妹拉芬尼婭,」她說道,「由於她對這類性質的問題熟悉,由她來說說我們認為最能增進雙方幸福的意見吧。」

  我後來發現,拉芬尼婭小姐是戀愛問題方面的權威,因為據說若干年前有個玩五點惠斯脫牌的某皮治爾先生曾愛上了她。我的個人看法是,這種說法純屬無稽之談,皮治爾先生壓根沒一點那方面的感情,我從沒聽說過他有過半點那方面的表示。不過,拉芬尼婭小姐和克拉麗莎小姐都迷信一種看法,即如果皮治爾先生不是英年早逝(大約60歲時死,先因飲酒而壞了身子骨,後又為了調理,而飲巴斯溫泉過量),他一定會宣佈他的愛情的。她們甚至暗自疑心他是因患相思病而死的。可我應當說,在那家裡有皮治爾先生的畫像,他長了個酒糟鼻,並不像感受過感情的隱痛。

  「關於這個問題的以往嘛,」拉芬尼婭小姐說道,「我們不去談了。我們可憐的弟弟福蘭西斯的逝世已把那段往事勾消了。」

  「我們一貫,」克拉麗莎小姐說道,「不經常和我們弟弟福蘭西斯來往;可我們之間也並沒有明確的分歧或糾紛。福蘭西斯走他的路,我們走我們的。我們覺得,為了各方面的幸福,當該那樣。事實也就是那樣了。」

  兩姐妹說話時都往前傾一點,說罷搖搖頭,又默默地挺直身子。克拉麗莎小姐的雙臂永遠不變地交叉在胸前,有時她用手指在胳臂中彈一些樂曲——小步舞曲和進行曲,我相信——可她的雙臂絕不會動。

  「我們侄女的地位,或想像中的地位,由於舍弟福蘭西斯之死而發生了很大變化,」拉芬尼婭小姐說道,「所以我們對舍弟有關她地位的意見的看法也有了變化。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你,科波菲爾先生,是一個具有優秀品性和可敬性格的青年;也沒有理由懷疑,你對我們侄女懷有一種愛情——或十分相信你對我們侄女懷著一種愛情。」

  我回答說(我總是一有機會就這麼做),沒人愛別人像我愛朵拉那樣。特拉德爾嘟嘟噥噥了點什麼以證實我的話。

  拉芬尼亞小姐正要回答時,似乎一直想提及她弟弟的克拉麗莎小姐又插進來說道:

  「當初,如果朵拉的媽媽,」她說道,「嫁給舍弟福蘭西斯時就聲明餐桌上容不下家人,將于各方的幸福更有益了。」

  「克拉麗莎姐姐,」拉芬尼婭小姐說道,「也許我們現在不必再提那事了。」

  「拉芬尼亞妹妹,」克拉麗莎小姐說道,「這是屬￿這個問題的。關於這個問題的你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只有你有資格談——我並不想干預。關於這個問題的這一部分,我有一種發言權,也有一種意見。假如朵拉的媽媽在嫁給舍弟福蘭西斯時,明明白白提出她的意見,那就于各方的幸福更有益了。我們那時就能知道我們該期待什麼。我們就會說,『無論何時,千萬別請我們;』於是,一切導致誤會的可能性都可以被排除了。」

  克拉麗莎小姐搖罷頭後,拉芬尼婭小姐就拾起她的話頭——用單片眼鏡看我的信。順便說一句,她們倆的眼睛都生得又亮又圓,老閃個不停,像鳥的眼睛一樣。縱觀她們全貌,也未嘗不像鳥。她們都具有尖銳、敏捷和突兀的風度,還有像金絲雀一樣修整自己的簡潔整齊的習慣。

  我前面說過,拉芬尼婭小姐拾起了她的話頭道:

  「你請求家姐克拉麗莎和我允許你,科波菲爾先生,以舍侄女正式求婚者的身份來訪寒舍。」

  「如果舍弟福蘭西斯願意,」克拉麗莎小姐又發作了——如果我可以把這麼平靜的事也稱作發作的話——「把自己圈在博士院的空氣裡,僅僅是博士院的空氣裡,我們又有什麼權力和意願來反對呢?一點也沒有,我相信。我們從來就絕對不想干涉任何人。但是,為什麼不說透呢?讓舍弟及他太太從事他們的交遊,讓舍妹拉芬尼婭和我從事我們的交遊。我們也能找到自己的朋友呀,我相信!」

  由於這都像是沖著特拉德爾和我說的,我倆就都說了點什麼以示回答。特拉德爾說的是什麼根本聽不清,我覺得我自己仿佛說過這在一切有關的人們來說都值得尊敬的。我一點也不明白自己說的是什麼意思。

  「拉芬尼婭妹妹,」克拉麗莎小姐說道,她現在已經發洩夠了,「你可以往下說了,我親愛的。」

  拉芬尼婭小姐又往下說道:

  「科波菲爾先生,家姊克拉麗莎已和我很仔細地就這封信考慮過了,也已讓舍侄女看過了它,並同她就其進行了討論。

  你認為你非常喜歡她,我們相信。」

  「以為,小姐們?」我欣喜若狂地說道,「哦!——」

  可是克拉麗莎小姐看了我一眼(正像一隻金絲雀一樣),請我不要打斷這道白,我表示了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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