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不過,當皮果提帶狄克先生去看騎兵衛隊的士兵時,姨奶奶已有充分時間冷靜下來了;加上見了愛妮絲又喜出望外,她對這事反有些得意的誇耀了,所以毫不見半點掃興地接待我們。愛妮絲把帽子放到桌上,來到她身邊坐下;這時,我看著她那柔和的眼和光光的前額,不禁想她坐在那兒再自然不過;她那麼年輕而不世故,卻深受我姨奶奶的真誠信任;她在純潔的愛心和忠誠方面是多麼有能力啊。

  我們開始談姨奶奶的損失。我告訴他們我那天早上試過的事。

  「那是沒見識的,特洛,」姨奶奶說道,「但用心是好的。你是一個厚道的孩子——我想,現在我應該說是個小夥子了——我為你而感到自豪,我親愛的。就這樣很好。喏,特洛,愛妮絲,讓我們來正視貝西·特洛伍德的問題吧,看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看得出,愛妮絲一下臉色變得蒼白,她很注意地朝姨奶奶看。姨奶奶拍拍她的貓,也很注意地看著愛妮絲。

  「貝西·特洛伍德,」一向不談自己財產問題的姨奶奶說道:「——我說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說的是我自己——曾有一筆財產。它有多少無足輕重,它足以維持生活。它還有些富餘,因為她有點儲蓄,又加上了一點。有一個時期,貝西用她的錢買國內公債,後來受了代理人的勸,用來做以不動產為抵押的貸款。這生意做得不錯,獲利也不少,直做到貝西把借出去的債全收回。我這麼談貝西,就像她是條軍艦似的。行了!於是,貝西得審時度勢,從事新的投資了。而這時,她的代理人不像舊時那麼有經營頭腦了——愛妮絲,我指的是你的父親——於是貝西認為她自己比代理人聰明些,就心血來潮要自己投資了。這一來,她把資金投入一個國外市場,」姨奶奶說道,「後來才知道那市場很不好。起初,她在礦業方面失利,繼而在潛水業方面失利——打撈寶藏成為那種湯姆·泰特勒式的胡鬧①,」姨奶奶揉揉鼻子說道;「再後來,她又在礦業方面失利,最後,她在銀行方面也失利,這就使這事到了個頭。開始,我不知道銀行股票的價值,」姨奶奶說道;「我相信那票面值是最低的了;可是那家銀行在地球的另一頭,據我所知,變空了;不知怎麼回事,它瓦解了。它再也不會、再也不能付一點錢了;而貝西的錢全在那裡面,於是就在那裡走到了頭。還是少說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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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和直布羅陀海峽之間以一塊叫湯姆·泰特勒的地方為界,後該地為英屬。

  姨奶奶做了這番富於哲學性的結論,就得意地朝愛妮絲看看,愛妮絲的面色也慢慢恢復了。

  「親愛的特洛伍德小姐,這就是所有的故事嗎?」愛妮絲說道。

  「我希望就這夠了,孩子,」姨奶奶說道,「如果還有更多錢可損失,我想,那就一定不只這麼多。我相信,貝西一定會設法再扔出去,成為另一章。可是,再也沒錢了,也就再也沒故事了。」

  愛妮絲一開始就屏住氣聽。她面色仍不斷變化,但呼吸自如些了。我當時認為我知道個中究竟;我當時認為她擔心她那不幸的父親也許要為已發生的事負責。姨奶奶握住她的手大笑起來。

  「就這麼多嗎?」姨奶奶重複道,「嘿,是的,就這麼多,再有就是,『以後她幸福地生活著。』以後也許我還可以再說說貝西的故事呢。喏,愛妮絲,你有個聰明的腦袋。特洛,你有時也有,可我不能恭維你說你總是有;」說到這裡,姨奶奶帶著她特有的神氣向我搖搖頭。「怎麼辦呢?那小屋,平均算,假設每年可得租金七十鎊。我想,我們這麼計算是靠得住的。行了!——我們所有的也就這點了。」姨奶奶說道。有些馬在正要順利前進走很長一段路時會突然停下,我姨奶奶也有這種特點。

  「再說,」姨奶奶歇了下又說道,「還有狄克呢。他每年可進一百鎊,不過那當然要花在他自己身上呀。雖然我知道我是唯一理解他的人,我仍寧願打發他走也不讓他留下來卻不把錢花在他自己身上。特洛和我,用我們自己的資產怎麼辦才好呢?愛妮絲,你有什麼說的?」

  「我說,姨奶奶」我插嘴說,「我應當做點什麼!」

  「你是說,去當兵?」姨奶奶吃驚地忙說道,「還是當水手?我不要聽這種話。你要做一個代訴人。我們這個家不要再遭到任何重大打擊了,對不起,先生。」

  我正想分辯,說我並不想把那些養生之道引進家時,愛妮絲問我,她問那寓所租期長不長。

  「你說到點子上了,我親愛的。」姨奶奶說道,「除非轉租——但我不相信能這樣——在這裡至少還可以住六個月。先前住的那人死在這兒了。就算六個人住在這裡,必有五個——當然——是被那個穿紫花布胸褡的和法蘭絨袍子的女人害死的。我有點現款;我同意你的說法,最好的辦法是在這裡住到到期,為狄克在附近找一個安身處。」

  我認為我必須說明,由於不斷和克魯普太太兜著圈子交鋒,姨奶奶在這兒一定住得不舒服;可她堅持說這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她的大意是:等到第一次火迸時,她會讓克魯普太太嚇得後半輩子都回不過神來。

  「我想過,特洛伍德,」愛妮絲猶疑著說道,「如果你時間富裕——」

  「我時間很富裕,愛妮絲。我下午4或5點鐘後,就總是沒事了,我在一大早也有時間。總是可以有辦法。」我說道,這時我想到我花那麼些小時在城裡轉悠、在諾伍德大道上來往,不禁有點臉紅了,「我時間很富裕呢。」

  「我知道,你不會反對,」愛妮絲走到我跟前,低聲說道,我現在還能聽到她那飽含著令人愉快的體貼的聲音,「做一個文書。」

  「反對,我親愛的愛妮絲?」

  「因為,」愛妮絲繼續說道,「斯特朗博士已按他的願望退休了,他也已來到倫敦住下。據我所知,他問過爸爸,能否給他介紹個文書。你不認為他與其用別人,不如讓他心愛的老學生呆在身邊嗎?」

  「親愛的愛妮絲!」我說道,「沒有你,我又怎麼辦!你永遠是我的幸運天使。我對你說過的。我一直這麼認為你是的。」

  愛妮絲愉快地笑著答道,一個幸運天使(指朵拉)就夠了;然後她又提醒我,博士習慣在清早和晚上在書房裡工作(所以我的時間大體上很適合他的要求)。在老師手下賺生活的希望比去獨立謀生的前景更讓我快樂;一句話,聽從愛妮絲的勸告,我坐下給博士寫了封信,說明我的目的,並約定次日上午10點鐘去拜訪他。我把這封信的投送地址寫成海蓋特,因為他就住在那個我覺得難忘的地方,為了趕上時間,我親自去投郵。

  無論愛妮絲在什麼地方,她都能讓人覺得那地方和她那不多言多語的舉止特徵密切相連。我回來時,發現姨奶奶的鳥籠已掛起來了,恰如以前掛在舊日住宅客廳窗前一樣;我的安樂椅也按我姨奶奶安樂得多的安樂椅在舊日住宅的位子擺好,就放在打開的窗前;連姨奶奶隨身帶來的綠色扇屏也釘在窗櫺上了。看到這些似乎無聲無息就自己做好的事情,我就知道是誰幹的;就算我以為愛妮絲在幾裡以外的地方,就算我沒看見她一面對我那些零亂的書微笑一面把它們按我在學校時的習慣清好,我也會馬上知道這些都是誰幹的。

  姨奶奶對泰晤士河的風景很滿意,雖然比不上那幢小屋前的大海,太陽照耀下時,這條河還是很壯觀的。可她對倫敦煙霧的十分憎惡未減半分。她說這煙「像胡椒一樣撒在一切東西上」。我的住所中每一個角落都進行著有關這胡椒的一場革命。而皮果提就在這場革命中充當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一面旁觀,一面想,皮果提雖然手忙腳亂,卻也並沒真正做好什麼;而愛妮絲雖不慌不忙,做好的卻好多好多。這時,傳來了一下敲門的聲音。

  「我猜,」愛妮絲說著臉也刷一下白了,「這是爸爸。他答應過我要來這兒的。」

  我去開門,進來的不僅僅有威克費爾德先生,還有尤來亞·希普。我已有相當時間未見到威克費爾德先生了。聽了愛妮絲的話後,我已料想他會變化很大;可見到他,我仍為他外表的變化吃了一驚。

  使我吃驚的並不只是他那蒼老了好多的模樣——雖然他依舊衣冠整潔——不只是他那不健康的通紅臉色,不只是他那外突而充血的雙眼,不只是他那雙手神經質的顫抖(我知道它們為什麼這樣抖,也有幾年看到這起因發生作用)。最讓我驚詫的不是他那英俊外貌已蕩然無存,或他依然擁有的那舊日雅人的風度,而是仍然具有天生的上流品質的他竟甘心受尤來亞·希普——那只配爬行的卑賤化身——的支配。他們的相應地位變化了,尤來亞處於擅權地位,威克費爾德先生就處於服從地位,而這一來,我就更痛切地感到這兩種性格使我難於言表地難過。如果我看到一個猴子指揮一個人,我也不會覺得那情形比這更加可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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