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你當然認識他,」歐默先生說道,「得,先生,她的表兄,看起來幹的是個好行當,收入也可觀,為了這很男子漢氣地向我道謝(我得說,因為他這態度,我很器重他),然後租了一所無論你我看了都會喜歡的舒適小住宅。那所小住宅現在已全裝修佈置好了,就像一個玩偶的客廳那樣整潔完善。要不是巴吉斯的病惡化了,可憐的人,我想他們這時已經結婚了呢。事實上是延期了。」

  「愛米麗呢,歐默先生?」我問道,「她已經變得安定點了嗎?」

  「嘿,你知道,」他又摩擦著他的雙下巴答道,「那當然是不能做這種指望的。我們可以說,今後的變化和分開,或這一類的兩種事,都一樣離她很近也很遠。巴吉斯的死不會使他們的婚事被推到很久以後,但他不死不活卻可能會這樣。總而言之,這事處於不確定的狀況中,你知道。」

  「我知道。」我說道。

  「結果,」歐默先生繼續說道,「愛米麗依然有點鬱鬱不歡,又有點心神恍惚,總的看來,她也許比以前更那樣了。她似乎日勝一日地愛她舅舅,日勝一日更不願和我們分開。我說一句和氣話就可以使她淚水湧上雙眼;如果你看到她和我女兒明妮的小女孩在一起,你會永遠忘不了的。唉呀!」歐默先生若有所思地說道,「她多愛那孩子呀!」

  既然有這麼一個機會,我想,乘歐默先生女兒和女婿還沒回來打斷我們談話之前,我得問問他是否知道馬莎的消息。

  「啊!」他搖搖頭,很沮喪地答道,「太糟了,太慘了,先生,無論你怎麼看。我從不認為那女孩有什麼罪過。我不願當我女兒明妮的面說這事——因為她會馬上阻止我——不過,我從沒說過。我們都從沒說起過。」

  我還沒覺察到什麼,歐默先生就聽到了他女兒的腳步聲。他便用煙斗碰碰我,並閉起一隻眼以示警告。她和她丈夫馬上就進來了。

  他們報告說,巴吉斯先生的病情「壞得不能再壞了,」他已完全不省人事;齊力普先生離開前在廚房裡悲哀地說,就是把內科醫師學會、外科醫師學會、藥劑師工會的人全召集起來,也救不了他了。齊力普先生說,前兩個學會於他無益,而後面那個工會只會使他中毒。

  聽到這消息,又知道皮果提先生也在那裡,我決定馬上去那裡。我向歐默先生辭別,又向約拉姆先生和太太辭別,便懷著一種嚴肅的感情往那兒走去,這種感情使巴吉斯先生在我心中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輕輕叩門,皮果提先生出來開門。他見到我時並不像我預料的那麼吃驚。皮果提下來時也是那樣。後來我也見過這樣的情形;我想,在等待那大驚之事時,一切其它的變化和驚奇都化作烏有了。

  我和皮果提先生握手之後走進廚房,他把門輕輕關上。火爐旁坐著雙手掩面的小愛米麗,她身旁站著漢姆。

  我們壓低著聲音說話,不時停下聽聽樓上的動靜。上一次來訪時,在廚房裡看不到巴吉斯先生並不令我有異樣之感,可現在我卻覺得這情形太怪了。

  「你心真好,衛少爺,」皮果提先生說道。

  「太好了。」漢姆說道。

  「愛米麗,我親愛的,」皮果提先生叫道,「看呀!衛少爺來了!嘿,打起精神來,好孩子!不和衛少爺說上一句嗎?」

  她的身子顫了一下,那樣子現在還浮現在我面前。我碰到她手時感到的那種冰涼,現在我還能感到。她手唯一的動作就是從我手中抽出;然後她就從椅子上溜走,悄悄從她舅舅的另一側走過去,俯在他胸前,依然那樣一言不發、渾身發顫。

  「像這麼多情的心,」皮果提先生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撫摩著她那濃密的頭髮說道,「是受不住這種悲哀的。這于年輕人是很自然的,衛少爺,他們從沒見過這種苦難,像我的小鳥這麼怯弱——是很自然的呀。」

  她把他抱得更緊,不抬起臉來,也不說一句話。

  「不早了,我親愛的,」皮果提先生說道,「漢姆來接你回去呢。嘿!和那另一顆多情的心一起去吧!什麼,愛米麗,呃,好孩子?」

  我聽不到她說的什麼,但他好像聽到了什麼一樣俯下頭來,然後說道:

  「讓你和舅舅一起留下?嘿,你不會這麼請求我吧!和你的舅舅一起留下,小女孩?不久就是你丈夫的人不是來這兒接你回去嗎?喏,看這小傢伙這麼傍著我這樣一個老粗,誰會想到呢,」皮果提先生無比驕傲地看著我們倆說道:「不過,海水裡的鹽還沒他心裡對她舅舅的愛那麼多呢——這個傻乎乎的小愛米麗!」

  「愛米麗這麼做是對的,衛少爺!」漢姆說道,「看!既然愛米麗願意這樣,再說她好像很焦急驚恐,我可以讓她在這裡留下過夜,我也留下吧!」

  「不,不,」皮果提先生說道,「像你這樣一個結了婚的人——差不多是結了婚的人——不應該荒廢一天的工作。你不應該又守更又工作,那也是做不到的。你回去睡吧。你不用擔心沒人好好照顧愛米麗,我知道的。」

  漢姆聽從了這勸說,拿著帽子走了。他吻她時——每次見到他這麼親近她時,我總覺得這是大自然賜予他了一個文明人的靈魂——她似乎把她舅舅摟得更緊,甚至想躲開她那已被選中的丈夫。我跟著他去關門,以免驚擾了全宅的安靜。

  我回來時,發現皮果提先生仍在對她講話。

  「喏,我要上樓去,告訴你姨媽說衛少爺來了,這會讓她聽了高興的呢。」他說道,「你可以在火爐邊坐坐,我親愛的,把這雙冰冷的小手烤烤。用不著這麼怕,這麼傷心。什麼?你要和我一起去?——行!和我一起去吧——走吧!如果她的舅舅被趕出家門,被推到一條溝裡,衛少爺,」皮果提先生仍像先前那樣驕傲地說道,「我相信她也會跟我一道去的呢,喏!不過,不久就會有別的人了——不久就會有別的人了,愛米麗!」

  後來。我上樓時經過我的小臥室門口時,雖然那裡是黑黑的,我隱約覺得她在那屋裡,躺在地板上。不過,那究竟是她還是屋裡繪亂的陰影呢,我現在也不知道。

  在廚房的火爐前,我有閒心想到好看的小愛米麗對死的懼怕——此外,再加上記起歐默先生告訴我的話,我把這看作她失常的原因——在皮果提先生下來之前,我甚至還有閒心更寬容地想到這種心情的弱點。我一面這麼想,一面坐在那裡數時鐘的滴答聲,這使我更感到周圍的肅穆和寂靜。皮果提把我摟在懷裡,一次次祝福我,感謝我,她在苦惱中把我看作異乎尋常的安慰(她這麼說)。然後,她請我上樓去,並哽咽地說巴吉斯先生一向喜歡我,對我很是稱許;在陷入昏迷前他常提起我;她相信如果他清醒過來,只要他會有可能快活,那麼看到我就一定會快活了。

  我見到他時,我覺得那可能性是很小的了。他躺在那裡的姿式是很不舒適的——頭和肩伸到床外,靠在那曾給他許多苦惱和麻煩的箱子上。我聽說,他不能爬下床去開它,也不能用我以前見過的探條去試探它的牢固安全時,他就請人把那箱子放在床邊的椅子上,從那時起他就日夜抱著它。這會兒,他的胳膊就放在那上面。時光和世界都在他下面一點點溜走了,那只箱子卻還在那裡;他最後說的話(用的是解釋的口氣)是「舊衣裳呀」!

  「巴吉斯,我親愛的!」皮果提先生和我站在床腳邊時,皮果提俯身對他說道,幾乎是高高興興地,「我親愛的孩子來了,使我們走到一起的我親愛的孩子來了,就是衛少爺呀,巴吉斯!替你捎信的人呀,你知道!你不和衛少爺說說話嗎?」

  他像那箱子一樣不能言語、沒有知覺。

  「他就要隨潮水一起去了。」皮果提先生用手捂住嘴對我說道。

  我的兩眼模糊了,皮果提先生的兩眼也模糊了;但我還是低聲又說道:「隨潮水一起?」

  「沿海的人們,」皮果提先生說道,「不到潮水退盡是不咽氣的,不到潮水漲滿是不會生的——滿潮前就是生不出。三點半退潮,平潮會有半個小時。如果他能拖到潮水再漲時,他就能活過滿潮,隨下一次退潮而去。」

  我們留在那裡,守著他,守了很久——幾個小時。他處於那麼一種精神狀態中,我在場對他起了什麼神秘作用,我不想說了。可是他開始虛弱地說胡話時,的確說的是關於送我去學校時的事。

  「他醒過來了。」皮果提說道。

  皮果提先生碰碰我,敬畏地低聲說道,「他快要隨潮水一起去了。」

  「巴吉斯,我親愛的!」皮果提說道。

  「克·皮·巴吉斯,」他虛弱地說道。「天底下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看哪!衛少爺來了!」皮果提說道,因為他現在睜開眼了。

  我正要問他可還認得我時,卻見他想努力伸出胳膊來,他的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清晰地對我說道:

  「巴吉斯願意!」

  正是退潮時分。他隨潮水一起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