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不過,這些看法」,默德斯通小姐說道,「沒必要在這裡相衝突。眼前這種情況下,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最好不這樣。既然命運使我們又走到一起,那麼別的機會下我們還會相遇。我建議,讓我們在這裡像遠親那樣相處吧。家庭的情況使我們只好這樣,我倆應誰也完全不談到對方。你同意這意見嗎?」

  「默德斯通小姐,」我答道,「我覺得,你和默德斯通先生對我很殘酷,對我母親很刻毒。我只要活著,就不會改變這看法。不過,我完全同意你的建議。」

  默德斯通小姐又閉上眼、低下頭。然後,她只用她那冰冷堅硬的手指點點我手背,就調弄著她腕上和脖子上的那些小鎖鏈走開了。這些小鎖鏈似乎還是從前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些,因為樣式完全相同。這些鎖鏈,和默德斯通小姐的性格聯繫在一起,就使我想起監獄門上的鎖鏈;使一切在門外看到它們的人能想到門裡的情形。

  那個夜裡我知道的不過如此:我心上的皇后彈奏著吉它這樣了不起的樂器並用法語唱迷人的小曲。歌詞大意是:「不管什麼,我們應該跳個不停,嗒拉拉,嗒拉拉!」我深深陶醉於幸福中了。我不肯吃點心。我的靈魂對酒特別生畏。當默德斯通小姐把她拘捕帶走時,她微笑了,向我伸出她那芬芳的手。我在一面鏡子裡看了自己一眼,我那傻乎乎的模樣如同白癡一樣。我在一種如醉如癡的狀態下入睡,在一種脆弱迷戀的心境中起床。

  這是個晴朗的早晨,時間尚早,我覺得我應該去那些拱形花棚下的小徑上走走,玩味她的影子。我走過過道時,碰見了她的狗。狗的名字是吉普(吉普賽的簡稱)。我溫和地朝它走去,因為我連它也愛上了。可它露出滿口牙,鑽到一把椅子下面大聲吠叫,一點也不願接受我的愛撫。

  花園裡很涼爽而安靜。我邊走邊想,如果我一旦和這寶貝訂婚,我會幸福到何等地步。至於結婚、財產等這類問題,我相信那時我像愛小愛米麗時一樣天真無邪。能被允許稱她朵拉,給她寫信,愛她,崇拜她,我能相信她就是和別人在一起時仍然思念我,這一切於我就是人類一切野心的頂點了——我相信那是我野心的極限了。無疑,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小情種;不過在這一切之上,我仍有一顆純潔的心。回想這一切,雖覺好笑,卻不覺有半點輕視。

  我走了沒多久,就在拐彎處碰見了她。我記起那個角落時,我又感到從頭到腳一陣顫慄,手中的筆也發抖了。

  「你——出來得——這麼早,斯賓羅小姐,」我說道。

  「在屋裡那麼無聊,」她回答道,「而默德斯通小姐又那麼荒謬。她胡說什麼要等天氣幹一點我才能出來。幹一點!(說到這裡,她發出最悅耳的笑聲)。在星期天早上,我不練習音樂的早上;我總得有點什麼事幹呀。所以我昨晚告訴爸爸,我非得出來。何況,這是一天中最亮的時候,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不顧一切並且結結巴巴地說,我覺得當時的確很亮了,但一分鐘前還是很黑暗呢。

  「你是講客氣話吧?」朵拉說道,「還是天氣真的變了?」

  我更結結巴巴地說,這不是客氣話,實在是明明白白的事實;雖然我並沒感到天氣有什麼變化。我很不好意思地又補充說明道:是我心情狀態有變化。

  她把她那鬈髮搖了下來,這下就把她羞紅的臉遮住了。我從沒見過那樣的鬈髮呢——我怎麼能見過呢,因為從沒有那樣的鬈髮呀!而那鬈髮頂上的草帽和藍緞帶,如果我能把它們掛在我白金漢街上的臥室裡,那會是怎樣的無價之寶呀!

  「你剛從巴黎回嗎?」我說道。

  「是的,」她說道。「你去過巴黎嗎?」

  「沒有。」

  「哦!我希望你不久去那兒。你一定會很喜歡它的!」

  心底的悲哀不由得浮上了臉。她竟希望我走,她竟以為我會走,這讓我受不了。我看不起巴黎!我看不起法國!我說,眼下,無論為了人世間何種理由,我也不會離開英國。什麼也打動不了我。一句話,她又搖那些鬈髮。這時,那頭小狗沿小徑跑來解救我們了。

  它很嫉妒我們,一個勁沖我叫。她把它抱在懷裡——哦,我的天哪!——她愛撫它,可它還一個勁叫。我想摸摸它,它卻不肯;於是她拍拍它。看到她拍著它那感覺遲鈍的鼻頭來懲罰它,它就閉上眼,舔她的手,仍然發出低音提琴的嗚嗚聲,這使我更加痛苦。終於,它安靜下來了——頭抵著她那有小酒渦的下巴,它當然該安靜了!——於是我們向一間溫室走去。

  「你和默德斯通小姐並不親密,是吧?」朵拉說道——

  「我的寶貝!」

  (這後一句話是對狗說的。哦,但願這話是對我說的!)

  「不,」我答道。「一點也不親密。」

  「她挺討厭,」朵拉噘著嘴說道,「我真想不通,爸爸選了這麼一個讓人討厭的傢伙作我的陪伴是為什麼——是不是,吉普?我們不會信任那種性格怪僻的人,吉普和我。我們喜歡信任誰就信任誰,我們要尋找自己的朋友,我們不要他們幫我們找,是不是,吉普?」

  吉普發出很舒服的聲音來回答,那聲音像小茶壺沸騰時發出的。對於我,每個字都是加在舊鎖鏈上的新鎖鏈。

  「真叫人難過,就因為我們沒有一個慈祥的媽媽,我們就得有一個像默德斯通小姐那樣乖戾討厭的老傢伙時時盯著——是吧,吉普?不要緊,吉普。我們不要信任她,不管她怎樣,我們都要盡可能讓自己快樂,我們要捉弄她,不巴結她——是不是,吉普?」

  如果這一切再持續下去,我想我一定會在石子路上跪下,或膝行,或被馬上趕出門。好在溫室離我們不遠,我們也很快就到了。

  溫室裡有許多美麗的天竺葵陳列著。我們在天竺葵前徘徊,朵拉不時停下稱讚這一盆或那一盆,我也就駐下步子來稱讚那同一盆花。朵拉孩子氣地笑著把狗抱起來嗅那些花。如果不是我們仨全在仙境,那我肯定是在的。直到今天,天竺葵葉的氣味還使我對那瞬間的變化而半驚半喜。那時我看到,在重重的花兒和亮閃閃的葉片下,有一頂草帽和藍緞帶,濃濃鬈髮,還有一隻被秀麗的雙臂抱著的小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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