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九八


  「不過因為,真的,我就這麼想,」他停了停說道,「當那黑影經過時,我就覺得它像那類東西。我弄不清,它究竟打哪兒冒出來的。」

  「從這牆的陰影中冒出來的,我認為。」我說道,當時我們來到一處沿牆的路上。

  「它不見了!」他往後看看說道,「一切不祥都和它一起不見了。我們去吃晚飯吧!」

  可他又回頭向遠處閃著光的海平面望望;然後又再望了一次。在後來不長的路上,他有幾次語無倫次地表示他仍為那事驚疑不已;直到爐火和燭光照到我們身上,直到我們暖暖和和、舒適安逸地坐在餐桌邊上了,他似乎才把那忘了。

  李提默在那兒,在我眼裡仍和過去那樣。我對他說我希望斯梯福茲太太和達特爾小姐都好時,他恭敬有禮(當然也是體面地)說她們都還好,他謝過我後又代替她們問我好。話雖如此,但我覺得他似乎盡其可能明白地表示:「少爺,你還嫩,你嫩極了。」

  我們晚飯快吃完時,他從他一直在那裡監視著我們(不如說是監視著我)的角落走出,朝桌子跨了一兩步,對他主人說道:

  「請原諒,少爺。莫奇小姐來到這兒了。」

  「誰呀?」斯梯福茲挺吃驚地叫道。

  「莫奇小姐,少爺。」

  「怪了,她到這兒來幹什麼?」斯梯福茲說到。

  「這兒好像是她老家,少爺。她告訴我,她每年都要對這裡做一次職業性的訪問,少爺。今天下午我在街上和她相遇,她想知道她可不可以晚飯後來拜訪你,少爺。」

  「你認識我們說的這個女巨人嗎,雛菊?」斯梯福茲問道。

  我只好承認——當著李提默的面承認這點我感到害臊——我和莫奇小姐從不相識。

  「那你就要認識她了,」斯梯福茲說道,「因為她乃世界七大奇跡之一。如果莫奇小姐來了,就帶她進來。」

  我對這女子產生了好奇心並相當興奮,我一提到她,斯梯福茲就哈哈大笑,怎麼也不肯回答我有關她的問題,這就更讓我好奇和興奮。所以,桌布撤去後半個小時內,我們把酒坐在火爐前時,我一直滿懷期待。終於,門開了。李提默一如既往地平靜地通報道:

  「莫奇小姐到!」

  我朝門口看,卻什麼也看不到。我一個勁朝門口看,一邊想著那莫奇小姐真是來得慢呀。就在這時,我無比驚訝地看到從沙發後搖搖晃晃走出一個侏儒來,她又胖又矮,年紀約摸四十或四十五,生有一顆好大的腦袋和好大的臉,一雙灰眼睛透著狡黠,胳膊卻十分纖秀,以至她向斯梯福茲送媚時,為能把指頭按到自己扁平的鼻頭上,不得不把鼻子往指頭那兒伸才行。她的那個被稱作雙下巴的肥下頜是那麼肥碩,竟使她軟帽的帶子、結子等竟全陷了進去看不出來了。她的脖子、腰部和腿都看不出。也不值一提;因為雖然她的腰部所在(如果她有的話)也可算夠高度了,雖然她也和普通人一樣到腳底為止,但她竟那麼矮——站在一張普通高度的椅子旁就像站在一張桌子旁。只好把提的包放到椅子上了。這女人衣服隨便寬鬆,像我在前面講過的那樣不無艱難地把鼻子和食指湊在一起,這一來她的頭就不得不向一邊歪著。她那樣站著,還把鋒利的眼睛一閉一睜,向斯梯福茲露出那張狡黠的臉並做了不少媚態後,便大講開了。

  「什麼?我的小花!」她對他搖搖那顆大腦袋,快活地開始講道,「你到這兒了,是嗎?哦,你這個調皮鬼,真糟呀,你離開家這麼遠幹什麼呢?淘氣來著,肯定是的了。哦,你是個滑頭,斯梯福茲,沒錯,我也是的,對不對?哈,哈,哈!瞧,你一定料定不會在這裡看到我的,是不是?好孩子,你聽著,我無所不在。我就像魔術師放在闊太太手帕裡的半個克朗,在這兒,在那兒,無所不在。談到手帕——又談到女人——你是你那幸福的母親多大的安慰呀,是不是,我親愛的孩子,過了我的一隻肩膀了,我不說是哪一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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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過左肩」意謂和說的正好相反。

  說到這兒,莫奇小姐解開軟帽,把帽帶甩到後面,喘氣坐在火爐前一張矮凳上——她把頭頂上那張桃花心木餐桌當成個亭子了。

  「唉喲!」她一隻手拍著她小小的膝蓋,一面警覺地看著我說道,「我個頭太胖了,這是真的,斯梯福茲。爬一截樓梯就讓我像提了桶水那樣喘不過氣來。如果你看到我在上面的窗口朝外望,你會認為我是個小美人,對不對?」

  「無論在哪見到你,我都那樣想。」斯梯福茲答道。

  「滾開,你這條狗,滾開!」那個侏儒正在擦臉,這時把手帕向他揮著叫道。「別無恥了!不過,我對你說實話吧,上個星期我在米塞爾夫人家——呵,·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她多麼不出老!——米塞爾走到我正在伺候她的房間來——·那才是美男子!·他多不出老!——他一個勁對我彬彬有禮,讓我都開始想到我得警告了。哈!哈!哈!他是個有意思的壞蛋,真缺德!」

  「你為米塞爾夫人做什麼呢?」斯梯福茲問道。

  「那就不用說了,我可愛的孩子,」她又點著鼻子、扭著面孔,像個機靈的小鬼那麼眨眨眼說道,「·你不用操心!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使她不脫髮,或染了她頭髮,或滋潤了她皮膚,或修飾了她眉毛,對吧?我告訴你時——我的寶貝,你會知道的!你知道我曾祖父的大名嗎?」

  「不知道。」斯梯福茲說道。

  「他叫沃克爾,我親愛的寶貝,」莫奇小姐說道,「他是古老家族沃克爾的後代,我從這家繼承了彎彎繞的一切傳統。」

  除了她的鎮定,我再沒見過有什麼東西可以和莫奇小姐的媚態相比了。無論是聽別人說話,還是等著別人接她的腔,她那狡黠地偏著腦袋、像鳥那樣翻著眼的樣子也挺怪。總之,我大為吃驚地坐在那裡傻看著她,恐怕已全然忘了禮貌。

  這時,她已把椅子拉到她身邊,急急忙忙把短胳膊伸到袋裡,幾乎連肩都埋了進去;她從袋子裡一下一下掏出些小瓶、海綿、梳子、刷子、一塊塊的絨布、一把把的卷頭髮用的烙鐵,還有些別的玩藝,她把這些全堆在椅子上。突然,她停了下來,對斯梯福茲說了句讓我好不難堪的話:

  「你的這位朋友是誰?」

  「科波菲爾先生,」斯梯福茲說道,「他想認識你呢。」

  「好哇,那他准能如願!我覺得他好像已經認識我了!」莫奇小姐沖著我晃晃那口袋,對我笑著說道,「臉蛋像顆桃子!」她踮腳捏了捏我的腮幫,(我當時坐著)。「真是迷人!我可喜歡桃子了。很高興認識你,科波菲爾先生,可不是這樣。」

  我說我以認識她為榮,這歡樂屬￿雙方。

  「唉喲,我們多客套呀!」莫奇小姐用那小手作出要捂住她那張大臉盤的不可思議的樣子,「不過這可真是胡說一氣,對不對?」

  這話是對著我們兩人親親熱熱說的,這時她把兩隻小手從臉上挪開,又把胳膊連肩一塊伸進了口袋裡。

  「這是幹什麼呀,莫奇小姐?」斯梯福茲說道。

  「哈!哈!哈!我們是群多可笑的騙子,絕對的,對不對,我可愛的孩子?」那小女人歪著腦袋翻著眼在口袋裡摸索著,「瞧!」說著,她取出了一種東西,「俄國大公剪下的指甲!我叫他顛倒的字母大公,因為他的名字裡有所有的字母,亂七八糟。」

  「那位俄國大公是你的一個主顧吧,是不是?」斯梯福茲說道。

  「你說對了,我親愛的,」莫奇小姐答道。「我為他修指甲。

  每星期兩次!手指和腳趾。」

  「他給得還多吧我希望?」斯梯福茲說道。

  「他給的正像他說話那樣,我親愛的孩子——從鼻子裡出①,」莫奇小姐答道,「大公可不像你們這群嘴上沒毛的後生。如果你們看見他的大鬍子,你們准會這麼說。天生是紅的,硬要讓變成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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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從鼻子裡付酬」是句成語,意謂出大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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