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九四


  要不是看到坐在床對側的皮果提使勁表示希望我不推辭,我真要反對這種客套的禮節了。我就沒說什麼。

  「我身邊的什麼地方有點點錢,我親愛的,」巴吉斯先生說道,「可我有些累了。如果你和大衛先生能先出去一會,讓我睡一小會,我醒後就設法找出那錢來。」

  按照他的要求,我們離開了臥室。走到房門外,皮果提告訴我說巴吉斯先生比從前更「小氣」了,每次要從他的儲蓄中拿一個小錢都要用這個小計。他一個人爬下床,從那個倒楣的箱子裡取錢時,受的苦真是聞所未聞呀。其實,我們聽到他發出壓低了的卻痛楚無比的呻吟。因為玩這套把戲他全身每個關節都牽動了。皮果提的兩眼充滿對他的同情,但她仍說他這番厚道的動機于他有益,所以最好別去阻攔他。他就這麼呻吟著,直到他忍受著殉道者所受的那痛楚折磨(我相信是這樣的)又爬上床,這才算告結束。然後,他叫我們進去,裝出剛睡著了一會而恢復了精神,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幾尼。由於曾那樣巧妙地騙過了我們,又使那箱子的機密無半點洩露,他那痛楚也似乎可以完完全全得以抵償了。

  我告訴皮果提說斯梯福茲也來了,不久、他果然到了。我相信,對皮果提來說,他是我的朋友還是她本人的恩人,這都沒什麼區別,她都滿心感激至極地接待他。他那隨和活潑的好性格,他那和藹近人的舉動,他那英俊秀氣的面容,他那和各種人都能周旋的天份,還有他有興致時能投各人所好的本頌,使她五分鐘內就完全被征服了。僅僅是他對我的態度就可以征服她了。不過,由於上述種種理由的綜合,我的的確確相信,那天晚上在他離開前,她對他實在是懷著崇拜之心呢。

  他和我都留在那裡吃晚飯——如果我說是願意,那這還遠遠不能表達出他那種高興勁呢。他像太陽和空氣那樣進了巴吉斯的臥室,他好像是有益於健康的好天氣那樣使那間屋明亮起來,爽氣起來。在他的一舉一動裡都看不出張揚,顯不出費勁,也沒有矜持;可舉手投足間都帶著那難以形容的輕鬆,總是令人感到恰到好處又必須這樣才對。那風度高雅自然,令人耳目一新,至今我想起來還覺得感動呢。

  我們在那間小客廳裡有說有笑。書桌上,仍放著那本我讀過一次就再沒翻動的《殉道者列傳》,現在我又把那些令人恐怖的圖面一頁頁翻開,想重溫當年看它們時的感覺,卻做不到了。皮果提談到她稱為我臥室的地方,談到留我過夜的準備,也談到她希望我在她家住下。我便朝斯梯福茲看看,心中一陣猶疑,哪知他已領悟了。

  「當然,」他說道,「我們在此地逗留期間,你睡在這裡,我睡在旅店裡。」

  「不過帶你到了這裡,」我馬上說道,「又和你分開,似乎不夠朋友,斯梯福茲。」

  「哈,老實說,你原來是屬￿什麼地方的!」他說道,「和那相比,『似乎』又算什麼呢?」

  他一直那麼讓人喜歡,直到八點我們去皮果提先生的舊船時都那樣。事實上,他始終那麼討人喜歡;我當時就那麼想,現在也對此堅信不疑——由於他意識到自己在與人交往中能成功地討人喜歡,這激發他產生了體貼人的願望。儘管這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的確他更討人喜歡了。如果當時有什麼人對我說這只是一種高明的戲法,他只是懷著輕浮的好勝心為了一時消遣而演著戲一樣,憑了一時心血來潮,想賺取他人好感,而這好感於他看來毫無價值;如果真有人那天晚上這麼對我說,我不知道我聽到後會要怎麼發洩心頭憤慨呢!

  我懷著那種有增無減(如果還可能再增的話)的忠誠感和友情和他一起在黑暗中走在冰冷冷的沙地上,來到那條舊船。環繞我身旁的風歎息著,比我第一次造訪皮果提先生家時的那晚還歎息嗚咽得傷心。

  「這地方真荒涼呀,斯梯福茲,是不是?」

  「在黑暗中真夠淒涼的,」他說道,「大海像是要吞沒我們一樣地呼嘯。就是那條船嗎,我看見那兒有一線燈光呢?」

  「就是那條船。」我說道。

  「今天早晨我看見的就是它,」他接著說道,「我相信我是出於直覺而徑向它走去了。」

  接近燈光時,我們不再說話,輕輕地朝門那兒走去。我把手放在門閂上,低聲叫斯梯福茲靠近我,然後走了進去。

  在外邊時已聽見一片嘈雜聲,一走進去,又聽到一陣鼓掌聲。我驚奇的是,那後一種聲音乃發自一向就鬱鬱寡歡的高米芝太太。不過,高米芝太太並不是那裡唯一興奮異常的人。皮果提先生一臉歡喜,使勁大笑著張開粗壯的雙臂,好像等著小愛米麗投進他懷中;漢姆一臉讚美的神氣中還混雜著欣喜以及和他那笨拙的身體相稱的羞怯,他握著小愛米麗的手,好像要把她交給皮果提先生;小愛米麗本人又羞又怕,卻因為皮果提先生高興而高興(她高興的眼神說明了這點),她正要從漢姆身邊撲進皮果提先生懷中時,因我們走進去而停了下來(因為她第一個看見我們)。我們從那又黑又冷的夜幕中走進這又明亮又暖和的屋裡時,第一次看到他們就是這樣;在暗處的高米芝太太像瘋了似地一個勁鼓掌。

  我們一進去,那幅畫面就一下消失了,簡直令人懷疑它是否存在過。我站在那驚慌失措的一大家人中間,與皮果提先生四目相視,向他伸出了我的手,這時,漢姆大聲叫道:

  「衛少爺啊!衛少爺啊!」

  我們大家立刻握手,相互問好,彼此說多麼高興能見面,七嘴八舌說開了。皮果提先生見了我們兩人好不得意,好不開心,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做什麼好,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和我握手,然後又和斯梯福茲握手,然後把他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揉得更亂,然後那麼高興和得意地大笑。看見他真是讓人開心呀!

  「喂,你們兩位先生——兩位已成人的先生——來到這裡了,我相信,這是我一生從沒有過的事呢!愛米麗,我親愛的,到這兒來!到這兒來,我的小精靈!這是衛少爺的朋友,我親愛的,這就是你過去聽說過的那位先生,愛米麗。在你舅舅這一生最最快活的晚上——讓別的夜晚都見鬼去吧——

  他和衛少爺來看你了!」

  一口氣發表了這篇演說後,皮果提先生又滿懷熱情和快樂,歡天喜地地用他兩隻大手捧住他外甥女的臉親了十多次,然後又滿懷得意和慈愛地把她的臉靠在他那寬闊的胸膛上拍撫,他這麼做時就像他是一個女人似的。然後他放開她;她跑進以前我當過臥室用的小房間後,他把我們依次看來看去。

  他當時因為高興竟覺得熱得透不過氣來。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現在成人了的先生,還是這麼好的先生——」皮果提先生說道。

  「他們是這樣的,他們是這樣的!」漢姆叫道,「說得好!他們是這樣的。衛少爺兄弟——成人的先生們——他們是這樣的!」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長大成人的先生們,」皮果提先生說道,「聽了這事的原委,還不肯原諒我的心情,我一定請你們饒恕了。愛米麗,我親愛的!——她知道我就要宣佈了,」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那陣歡喜了,「所以她逃走了。能不能請你現在去找下她,大姐?」

  高米芝太太點點頭就出去了。

  「如果,」皮果提先生坐在火爐旁邊說道,「我一生最快活的夜晚不是這一晚,我就是一隻蛤蜊,而且是只煮過的蛤蜊——我沒法說得更明白了。這個小愛米麗,先生,」他小聲對斯梯福茲說道,「就是你剛才在這兒見到的臉紅的那一位——」

  斯梯福茲只點了點頭,但他的神情是那樣關切,那樣顯示出能充分理解的討人喜歡,使得皮果提先生覺得他已經用語言來回答了。

  「當然,」皮果提先生說道,「那就是她,她就是那樣的。

  謝謝你先生。」

  漢姆向我點了幾下頭,好像他也要說這種話。

  「我們這個小愛米麗,」皮果提先生說道,「一直就住在我們家裡,我相信——我是個大老粗,可我一直這麼相信——這個眼睛水汪汪的小人兒是世上·唯·一的。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從來沒有孩子;可我愛她,愛得不能再愛。你明白了!我愛得不能再愛了!」

  「我很明白了。」斯梯福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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