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八九


  「是的,我相信是這樣的。」斯梯福茲夫人說道。

  「多好呀!」達特爾小姐說道,「多讓人放心呀!真的方正嗎?那麼他不是的——當然,他要是真的方正,就不會不是的了。嘿,現在我對他很樂觀了。你想像不出,確知他是真正方正了,我是多麼器重他呀!」

  對每個提問的意見,對說完後被人反對的每一件事作的更正,她都用這種暗示表示。有時,她甚至和斯梯福茲發生衝突,我花了好大力氣也不能佯裝不知。晚飯結束前,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斯梯福茲夫人向我談及去薩福克的意圖,我信口便說如果斯梯福茲能和我去那兒,我會多高興。我對斯梯福茲解釋道,我是去看望我的老保姆,還看望皮果提先生一家,我順便又提醒他在學校時見過的那個船夫。

  「哦!那個痛快爽直的傢伙!」斯梯福茲說道,「他有個兒子,是不是?」

  「不,那是他的侄兒,可他把他認作兒子了,」我答道,「他還有一個很好看的外甥女,他把她認作女兒。總之,在他的房子裡(不如說是船裡,因為他是住在擱在旱地上的一艘船裡)住滿了蒙受著他恩惠和仁慈的人。你一定會很樂意見識那一大家人。」

  「我會嗎?」斯梯福茲答道,「嘿,我想我會的。我應該想想該怎麼辦。別說和雛菊你一起旅行有多快活了——就是和那種人一起,成為他們中一員,這趟旅行也值。」

  由於有了新希望而快樂,我的心也跳起來了。可他說到「那種人」時用了那種口氣,一直目光銳利監視著我們的達特爾小姐又插進來說話了。

  「哦,不過,真的嗎?一定告訴我。他們是嗎?」她說道。

  「他們是什麼?誰是什麼?」斯梯福茲問道。

  「那些人呀!他們真是動物或傻子嗎?真是另一類東西嗎?

  我好想知道。」

  「嗨,在他們和我們之間有很大的距離呢,」斯梯福茲冷冷地說,「他們不像我們這樣多愁善感。他們的感受不大容易被驚嚇,也不容易受傷害。他們是非常正經的,我敢說——如果有人對此持異議,我也不和這人爭議。但他們性格線條粗糙,可也許這正是他們的福氣,這就像他們粗糙的皮膚那樣,不易受傷。」

  「真的?」達特爾小姐說道,「嘿,我現在不知道我曾在什麼時候聽過比這更叫我開心的話,真叫人感到快慰呀!知道他們受了苦時卻感覺不到,這真是叫人高興啊!過去,我的確有時為那種人感到不安,現在我再也不用為他們不安了。活著,並且學習。我曾疑惑過,我承認,可現在疑雲一掃而光了。過去我不知道,現在知道了,這就顯出請教的好處了——

  是不是?」

  我當時相信斯梯福茲所說的話只是開玩笑,或只是為了逗逗達特爾小姐;她離開後,只剩我倆坐在火爐前時,我期待他會這麼講。可他只是問我對她的看法。

  「她很聰明,是不是?」我問道。

  「聰明!她把每件事都拿到磨刀石上磨,」斯梯福茲說道,「把它磨得好尖,就像這幾年來她磨尖了她自己的臉和身材。

  她不斷地磨呀磨呀,把自己給磨蝕掉,只剩下刀刃了。」

  「她嘴唇上那個疤多顯眼!」我說道。

  斯梯福茲的臉沉了下來,他頓了一下。

  「嘿,其實嘛,」他接著說,「那是·我弄的。」

  「因為一場不幸的事故?」

  「不。我還是個小男孩時,她把我惹惱了,我就把一把錘子朝她扔過去。我過去准是一個前程無量的小天使!」

  談到這麼一個痛苦的話題,這令我很後悔,可這會兒後悔也沒用了。

  「打那時起,就有了這個你看到的疤,」斯梯福茲說道,「她會把這疤帶入墳墓,如果她能在墳墓裡得到安息的話;不過我不能相信她會在什麼地方得到安息。她是我父親一個表兄弟一類的人的孩子,沒有了母親。後來她父親也死了,那時已孀居的家母就把她接來作女伴。她本來已有兩千鎊,再加上每年的利息。這就是你想知道的蘿莎·達特爾小姐的歷史。」

  「無疑,她對你像對兄弟那麼愛著。」

  「哼!」斯梯福茲望著火答道,「有些做兄弟的不願被愛得太過份,有的愛——算了,還是喝酒吧,科波菲爾!我們要為你而祝福田野裡的雛菊,也為我——使我更感羞慚——祝福山谷裡不勞碌奔忙的百合花!」他興沖沖地說這幾句話,這時曾浮現在他臉上的那種含愁意的微笑消失了,他又和以往那樣坦率迷人了。

  我們進去喝茶時,我不禁深懷感觸地看那道疤並為之痛苦。不久,我發現那疤是她臉部最敏感的部分。她的臉變白時,那個疤先變成一條晦暗的鉛色痕記,完全顯示出,就像一條經火烤後的隱性墨水痕記。在她和斯梯福茲就擲雙陸而進行的爭論中——我覺得她有那麼一會大動肝火了,也就在那時我看見那個疤像牆上的古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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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凶兆之意。典出自《舊約》中《但以理書》的第六章。

  我對斯梯福茲夫人那樣崇拜她的兒子一點也不大驚小怪。她似乎不說或不想別的任何事。她把裝在一個金盒子裡的他嬰兒時的畫像給我看,盒子裡還放了些他的胎髮;她又把我剛認識他那會他的畫像給我看;他現在的畫像則被她掛在胸前。她把他給她寫的所有的信都放在火爐附近的一個櫃裡;她本要將其中一些讀給我聽,我也准樂意聽,可他卻攔住,把她支吾過去了。

  「你們是,我兒子告訴我說,在克裡克爾先生的學校裡認識的,」斯梯福茲夫人說道,這時我倆在一張桌旁談話,他倆在另一張桌子擲雙陸,「的確,我記得,他那時說過在那裡有一個比他小的學生很令他喜歡,可你能體諒,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他在那裡對我很慷慨,很義氣,夫人,」我說道,「我也好需要這樣一個朋友。如果沒有他,我准完了。」

  「他從來都很慷慨,很義氣。」斯梯福茲夫人驕傲地說。

  上帝知道,我是打心眼裡贊同這話的。斯梯福茲夫人也知道。她對我的那種威儀也少了許多,只有在誇她兒子時,她才擺出那不可一世的高傲。

  「一般說來,那學校對我孩子並不合適,」她說道,「差得遠了;不過在當時,有些特殊條件比選擇學校本身更當受到重視。我孩子因個性高傲,需要一個人意識到他的優越,心甘情願尊敬他、崇拜他;在那裡,我們就找得到這麼一個人。」

  我知道這點,因為我知道那人是誰。不過,我並不因此更憎惡他,反覺得這是他可以補救他過失的長處了——如果無法拒絕像斯梯福茲那樣一個不可拒絕的人算是長處的話。

  「在那兒,出於自覺自願的提高自己和自尊,我兒子的天份得以發展,」那位疼愛孩子的夫人繼續說道,「他本可不受任何約束,但他發現自己是那兒的至尊無上者後,就不顧一切地決心要事事做得與自己身份相符。他就是那樣的人。」

  我心悅誠服地應聲說,他就是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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