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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十五章 我重新開始

  狄克先生和我不久就成了好朋友。他結束了一天工作後,我倆常一塊去放那只大風箏。他每天都花很長時間坐在那兒寫呈文,雖然兢兢業業,卻從沒什麼進展,因為查理一世遲早總要摻和進去,他就只好丟開又重新寫。他忍受這不斷失望所持的耐心和希望,他對查理一世的事蹟所持的某種錯誤而溫和的理解,他想把查理一世拋開而持的軟弱努力,還有查理一世卻要混到呈文裡的必然性,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就算這呈文寫好,狄克先生又希望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他認為這呈文應當送到什麼地方?或者他認為這呈文應當起什麼作用呢?我相信他對這一切並不比其它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一點。他也毫無必要去用這些問題苦惱他自己,因為那呈文永遠也不會寫就是肯定的,如果這天下有什麼是可以肯定的話。

  當風箏飛得高高的後,看正在放風箏的他吧,那才叫人感動呢。他曾在他的臥室裡告訴我,說他相信風箏能把貼在上面的條陳傳播開來,而那條陳不過是一頁頁流產的呈文而已,他自己有時也或許覺得這想法只是幻想,可是到外面來後,抬頭看那高高的風箏,並感覺到它在他手中一下一下的拉扯,那就不再只是幻想了。他從沒像在那種時候那麼安詳過。黃昏時分,在綠蔥蔥的山坡上,我坐在他身邊,看他注視著在平靜的天空中升得高高的風箏,我常常想到但願風箏能使那些迷離混亂的想法脫離他的頭腦,並能將那些想法送到天上去(我的想法就是這麼幼稚)。當他把線繞起來時,風箏在美麗的夕照中落下,落下,終於撲倒在地上,就像一個失去生氣的東西那樣躺在那裡,他便好像漸漸從一個夢中醒來。我記得,當我看到他拿起風箏時那麼若有所失地往四下看,好像他是和風箏一起落下一樣,這時我就好可憐他。

  一方面我和狄克先生的友情日益見深,另一方面他忠實的朋友也是我的姨奶奶對我的喜愛亦與日俱增。在短短幾個星期裡,她喜歡我到把讓我繼承的特洛伍德這一姓氏縮略成特洛;我甚至敢暗中希望:如果就這麼下去,在她的寵愛中,我可以和我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平分秋色呢。

  「特洛,」一天夜晚,當為她和狄克先生照常那樣放上了雙陸盤棋後,姨奶奶說道,「我們不應該把你的教育給忘了。」

  她提到這事,讓我聽了好開心,因為這是唯一讓我不安的事了。

  「你願意去坎特伯雷的學校嗎?」姨奶奶說道。

  我回答說我非常願意,因為離她很近。

  「好的,」姨奶奶便說道,「珍妮,去雇明早十點的那輛小灰馬拉的雙輪車,今晚把特洛伍德少爺的衣物收拾好。」

  聽到這些吩咐,我好開心,可我看到這些吩咐對狄克先生產生了什麼影響時,我在心中責備自己。對於我們的分別,狄克先生深感沮喪,以至連雙陸棋都玩不好。姨奶奶用骰子筒向他發出幾次警告後便收起棋盤,不和他玩了。可是姨奶奶說我可在某些星期六回,而狄克先生又可在部分星期三去看我,狄克先生聽到這話又有了興頭,還允諾要為那種時候再做一個風箏,比現在這個還要大得多呢。早上,他又情緒低落了,為了振作自己,他要把他所有的錢(金的銀的都在內)全給我;姨奶奶攔住了他,並把饋贈的數目限為五先令,禁不住他懇求,又增加到十先令。我們在花園大門前分手時都再也熱情不過了,一直到姨奶奶把我載到他看不見了,狄克先生才進園去。

  從不把輿論放在心上的姨奶奶嫺熟地趕著那小灰馬經過多佛,她筆挺地高坐在那裡像一個像樣的馬車夫。無論那馬朝哪兒走,她的眼光總盯在馬身上,決不許它隨意行動。我們走上鄉村的道路時,她才讓它松點勁了;她朝下看看坐在她身旁鬆軟靠墊中的我,問我是不是快活。

  「實在太快活了,謝謝你,姨奶奶。」我說道。

  她很高興,由於兩隻手都不空,她就用鞭子輕輕敲敲我的頭。

  「那是所很大的學校嗎,姨奶奶?」我問。

  「哦,我不知道,」姨奶奶說道,「我們先去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家。」

  「他辦學校嗎?」我問。

  「不,特洛,」姨奶奶說道,「他有一個事務所。」

  我不再問有關威克費爾德先生的事了,因為她不肯說什麼,於是在沒到坎特伯雷之前,我們談些別的事。那天是坎特伯雷的集日,所以姨奶奶竟得以在那兒的車子、籃子、蔬菜和小販的貨攤之間駕著那小灰馬穿來穿去。我們做的種種驚險轉折引起站在一旁的人們的各種評論,那些話並不都是很中聽的,可姨奶奶非常冷靜地趕車前行。我相信,哪怕她要按自己意願穿過一個敵人的國度,她也會那麼冷靜。

  終於,我們在一幢突伸在大路上的極舊的屋前停下。這座屋有更為突出的又長又低的方格窗,兩頭刻有人頭的橫樑也突出著,於是我突發奇想地認為這一整幢屋都前傾,是為了看在它下方那窄窄的人行道上走過的是什麼人。這幢屋真是清潔無比,在低低的拱形門上,那刻有花果環紋的老式銅門環就像顆星星那麼閃閃發光;那兩級往下通到屋門的石階就像蒙上了細麻布一樣白白的;所有突出的部分或陷進去的部分,還有雕刻和浮雕,以及精巧的小玻璃塊和更精巧的小窗子都像山上的雪那麼潔淨,雖然它們都像山一樣古老了。

  馬停在那門前,我盯著那屋子看時,看到在一樓有一處形成這屋子一側的小圓閣,閣內的小窗後出現了一張呈死灰色的臉,但寫上又消失了。然後那低低的拱門開了,那張臉也出來了。像在窗後那樣,那張臉還仍然是死灰色,但表面上有一層紅頭髮人膚色中常見的那種紅色。那張臉屬￿一個長著紅頭髮的人——我現在想來,那是一個十五歲的青年,但長相要大得多——他的頭髮剪得很短,像麥茬一樣;他幾乎沒有眉毛,也沒睫毛,眼睛呈棕紅色;我記得我當時曾覺得奇怪:生有那樣沒遮沒蓋的一雙眼,在晚上他怎麼入睡呢?他肩頭聳著,瘦骨嶙峋,身上那套黑衣還看得過去,系了一條白領巾,衣領一直扣到遮住了脖子。當他站在馬頭旁一面仰面看車內的我們一面用手摸著下巴時,那雙手特別令我注意——那麼細長,那麼瘦削。

  「威爾費爾德先生在家嗎,尤來亞·希普?」姨奶奶說道。

  「威克費爾德先生在家,夫人,」尤來亞·希普說,「請進。」

  他用那長手指著他說的那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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