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五九


  「天哪!看看這個人哪!」我姨奶奶很不客氣地叫道,「這是什麼話呀?難道我還不知道她不會的?她一定會和她的教母兼姨奶奶住在一起,我們會彼此相親相愛。我倒想請教你,他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會從哪裡跑掉,或跑到哪裡去?」

  「她不會跑的,」狄克先生說。

  「那就好吧,」姨奶奶聽到這回答後也緩和下來了,「你像外科醫生的放血針一樣利快,狄克,你又怎麼能裝得木呆呆的呢?現在,你看著這兒的小大衛·科波菲爾,我問你一個問題:我把他怎麼辦好呢?」

  「你把他怎麼辦?」狄克先生怯怯地撓撓頭發說,「哦!把他怎麼辦?」

  「就是,」我姨奶奶神色嚴肅地舉著手指說,「嘿!我要一個很得體適宜的建議。」

  「嘿,如果我是你的話,」狄克先生一面茫然地看著我,一面仔細想道,「我一定——」他似乎因為從對我打量時得到啟發而生出他料想不到的想法,便很輕鬆地補充道,「我一定把他洗涮乾淨!」

  「珍妮,」我姨奶奶感到大勝而平靜了下來——但我當時並不理解——並轉過身說,「狄克先生給我們大家指出了正確做法。燒洗澡水!」

  雖然這談話令我很感興趣,但當這談話進行時,我不禁觀察我姨奶奶、狄克先生、珍妮,這樣我對那房間的通盤觀察才可算完全徹底了。

  我姨奶奶個頭高高的,神色嚴厲,但並不難看。她的臉上,她的聲音裡,她的步態舉止中,都無不流露出一種剛毅,足以說明她往日在像我母親那般軟弱的人身上可產生的影響;她容貌還可算秀麗,雖然面容堅定嚴肅。我特別注意的是她有一雙十分機靈明亮的眼睛。在我認為是種包頭布(我說的是那便帽,當時那玩藝比現在更流行,帽兩邊有系在脖子上的帶子)下,她灰白的頭髮簡單樸素向兩邊分開。她著的衣是淺紫色的,很整齊乾淨,只是尺寸很緊,好像她想盡可能減少掛礙。我記得當時我認為她的衣看上去極像剪去了不必要的下擺的騎裝。她在襟前掛著一個金表,金表還配有鏈子和些掛飾;如果我能從其大小和式樣判斷,那表應是男子用的。她喉部有一塊約模是襯衣領口的東西,腕部露出像襯衣袖口的東西。

  狄克先生正如我先說過的是氣色紅潤,頭髮灰白。關於他,除了前面所說的以外,他的頭還特別怪地垂著,但這並非因年齡才如此,他那樣垂著頭使我想到克裡克爾先生的一個學生挨打後的樣子;他的灰眼睛大而凸起,並且水汪汪地亮得特別,加上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態,還有他對我姨奶奶的服從,以及聽到姨奶奶的稱讚時他那孩子樣的高興勁,這都使我懷疑他有點瘋瘋顛顛的。可是,如果他真是瘋瘋顛顛的,那他又怎麼到這裡的呢,這我可一點兒也想不通。他的穿著和別的普通男子一樣,穿著很寬鬆的灰色晨裝,白長褲;表放在褲口袋裡,錢放在上衣口袋裡。他還把錢晃得嘩拉拉響,就像炫耀自己有錢一樣。

  珍妮是個健美的年輕女子,很好看,大約有十九或二十歲,像是一幅整潔至極的圖畫。雖然當時我尚未作深入的觀察,但我在這裡可以把我後來得到的看法提一提,那就是:她是我姨奶奶的一串學員之一,我姨奶奶一心專教她們和男人疏遠,而她們通常都通過嫁麵包師來表示她們絕不與男人來往的決心。

  那個房間就像珍妮或我姨奶奶一樣整潔。就在剛才我放下筆回憶那房間時,帶著花香的海風又吹進來了;我還又看見擦得錚亮的老式家具,弧形窗裡綠扇子附近我姨奶奶的那把凜然的大椅子和桌子,粗毛地毯,壺架,兩隻金絲雀,古磁器,裝滿幹玫瑰葉的酒罐,放置各種器皿的高櫥架,還有和這一切極不協調的——髒兮兮躺在沙發上打量這一切的我。

  珍妮去燒洗澡水了。突然,我姨奶奶被嚇得不能動彈,好不吃力才叫了出來道:「珍妮!驢呀!」我也被她這樣子嚇住了。

  一聽她這叫聲,珍妮忙沖下樓,好像這房子起了火一樣。珍妮一下蹦到房前一塊草地上,把那斗膽闖到草地上的馱著女人的兩頭驢趕跑了;我姨奶奶從屋裡沖到外面,抓住另一頭馱著一個孩子的驢的勒繩,把它拽出這片聖地,然後給那趕驢的倒楣頑婆一記耳光,因為她居然敢褻瀆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

  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姨奶奶對那塊草地有什麼合法特權;但她自認為是有的,是否合法對她都一樣。她一生都認為讓驢從那塊聖潔的地皮上走過是犯罪,應受嚴厲懲罰。不管她在做什麼,也不管她所參加的談話對她多麼有趣,只要一頭驢子出現就會改變她的想法,使她馬上沖到那裡去。在一些秘密的地方藏著水瓶和噴壺,準備被用來噴灑來犯的小夥子們身上;門後還藏有棍棒;反擊隨時都發生,戰爭不斷進行。也許,在趕驢的少年們看來,這又刺激又有趣;也許驢中較聰明者亦明白個中奧妙,懷著與生俱來的執拗,偏愛從那兒走過。我只知道,在洗澡水燒好現有三次警情,最後那次也最嚴重,我看到姨奶奶和一個紅頭髮的十五歲的少年交戰,在他還沒摸清頭腦前,他的紅頭髮就被我姨奶奶拽住了並被抓著向她門上撞。這些插曲使我覺得特滑稽好笑,因為當時她正用一把湯匙喂我湯(她堅信我處於十分饑餓的狀態中,開始進補只能一點點地進行),當我剛張開嘴等湯匙時,她卻把匙子放回盆裡,大叫「珍妮!驢呀!」並沖去進攻了。

  洗澡實是很大的享受。我開始感到因曾睡在野地而四肢疼痛,而我又那麼疲乏虛弱,幾乎無法讓眼連續睜開五分鐘。我洗澡了後,她們——姨奶奶和珍妮——給我穿上本是狄克先生的襯衣和褲子,又用兩或三條披巾把我裹上。我像一捆什麼呢,我也說不上,但我覺得是熱哄哄的一捆。我覺得很乏,極想睡,很快就又倒到沙發上睡著了。

  也許是久已在我腦中出現的幻想使我做了那麼個夢。我醒來還覺得是那麼回事——姨奶奶曾來過,向我俯下,把我的頭髮從我臉上輕輕撩開,把我的頭擺得更舒服些,然後站在那裡看著我。我耳邊似乎響過「可愛的小人」或「可憐的小人」這類話;可我醒來時,卻實實在在找不出任何證明可讓我相信那些話乃出自姨奶奶之口,她當時正坐在弧形窗前那可以轉來轉去的綠扇子後看大海呢。

  我醒後不久,大家就一起吃烤雞和布丁。我坐在桌旁,有點像只被綁住翅膀的鳥一樣艱難地運動我的雙臂。不過,是姨奶奶把我給捆成這樣的,我也就對此不便有什麼抱怨了。我一直急於想知道她要把我怎麼處置,可她吃著飯,一言不發,只偶或看看坐在對面的我,並說句「天哪!」這絲毫不能使我的不安減輕半分。

  桌布撤去後,擺上來的是種葡萄酒,我也喝了一杯那酒。姨奶奶又把狄克先生請來和我們坐在一起。姨奶奶請狄克先生聽我的故事,他就盡可能裝出很明白事理的模樣。在姨奶奶一連串的問題下,我的故事被引了出來。我講述時,她不住朝狄克先生看,如果他不這麼做,我想他准會睡著。每當他微笑時,我姨奶奶就皺眉頭,這下又把他的微笑給擋回去了。

  「那可憐的不幸的『吃奶娃娃』究竟被什麼迷了神智,竟要再嫁?」我說完後,姨奶奶道:「我真想不出。」

  「也許她愛上她的後夫呢,」狄克先生提示道。

  「愛上了!」姨奶奶重複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她為什麼會這樣?」

  「也許,」狄克先生思忖了一會兒又說道,「她為了享樂才這樣做。」

  「享樂,的確!」姨奶奶接著說,「那個『吃奶娃娃』把她那簡單的信賴寄託在那麼一個一定會那樣虐待她的狗雜種身上,的確是種令人吃驚的享樂。她怎麼對自己解釋呢,我真想知道!她嫁過一個丈夫了,她為那從小就一直喜歡蠟囡囡的大衛·科波菲爾送了終。她生過一個孩子——哦,在那個星期五的晚上,她生下了坐在這兒的這個孩子!有兩個吃奶娃娃了!她還要什麼呢?」

  狄克先生偷偷對我搖搖頭,好像他覺得這話是無法反駁的。

  「她甚至不能生一個不同的孩子,」姨奶奶說,「這孩子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呢?沒能出世。不用告訴我!」

  狄克先生好像更覺得驚奇了。

  「那個頭歪向一邊的小個兒醫生,」姨奶奶說,「吉力夫,管他叫什麼呢,又做了些什麼?他所能做的不過是像只知更鳥那樣——他實際上就是一隻知更鳥——對我說:『是個男孩。』一個男孩!是呀,他們全是傻乎乎的一群人。」?

  這最後一聲發自她心底的怒吼使狄克先生驚詫至極;如果我說老實話,我本人也和狄克先生一樣驚詫萬分。

  「就這樣好像還不夠,她害苦這孩子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還嫌不夠,」我姨奶奶說道,「她還再嫁——嫁給一個殺人犯——或者叫做殺人犯的人①,而又害苦了這孩子!除了吃奶的毛頭,誰都能預料,他命中註定要流離失所。他還沒長大就很像該隱②。

  狄克先生用力看著我,好像我就是那號人物。

  「就這樣,還有那個名字像異教徒③的女人,」姨奶奶說道,「那個皮果提也跟著學樣結婚。她還沒看夠和這類事有關而生的罪過,據這孩子說,竟也跟著學樣結了婚。我惟願,」姨奶奶搖搖頭說,「她的丈夫是報上說的那種魔鬼丈夫,用鐵通條使勁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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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默德斯通(murderstone)的前半部讀音是殺人之意,與殺人犯(murderer)相似。
  ②該隱乃亞當與夏娃之子,因殺死親弟,被耶和華罰以流離失所。
  ③邪教徒英文為Pagan,與皮果提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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