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五〇


  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也始終處於某種地位。奎寧先生是個不細心的人。又那麼忙,事情又那不尋常,也顧不上對我另眼相看,何況不論對成年人還是少年人,我也從不說我的來歷,對於我在這裡的愁苦也不流露半分。我暗自忍受,我乖巧忍受,除了我自己,沒人知道。我忍受了多少,正如我已經說過,是完全超出我敘述能力的。但我堅守這秘密,苦做我的那份工。我一開始就知道,如果我不能像任何其他人那樣幹活,我就必然受到輕視和侮辱。不久,我就變得至少和那兩個少年一樣利索和熟練了。雖然我和他們都很熟了,可由於我的行為神態與他們的相異之甚而使我們之間有種距離。他們和那些成年人總叫我「小先生」,或「小薩福克人」。裝箱工頭是個叫葛裡高利的成年人,另一個穿著紅衣的車夫叫提普,這兩人有時也常叫我大衛,但我想這總是在我們很親熱的時候,也就是我在大家幹活時給他們講我看過的那些書讓他們高興時(很快,那些書也從我記憶中消失)。白粉·土豆曾對我的優越地位抗爭過一次,但馬上就被米克·沃克爾制服了。

  我認為我沒希望擺脫這種生活了,也就完全放棄了這種希望。我認認真真這麼想:我從沒對這種生活退讓過,也從沒不因它而苦惱,哪怕一個小時也沒有這樣過。但我忍受下去,連對皮果提也不曾在任何書信中透露過隻字片語(我們通了很多信),這樣部分是出於愛她,部分是因為我羞於那樣做。

  米考伯先生的困難更加重了我的精神痛苦。我在這種孤苦伶仃的情形下,和那家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時時惦著米考伯太太的各種籌款計劃,時時心頭壓著米考伯先生的債務。星期六的夜裡是我的好時光——部分因為我口袋裡有了六或七個先令,回家的路上望著那些店鋪,盤算著這筆錢可以買什麼,這可是了不起的事;部分因為我能回得早——米考伯太太會把最傷心的秘密向我傾訴;星期天早上她也會這樣,那時我把頭天晚上買回的茶或咖啡在一個刮臉用的小罐裡調好,開始坐下吃那已過了鐘點的早餐。在這類星期六的夜間談話開始時,米考伯先生總要痛苦忘情地哽咽一番,而談話將近結尾時,他卻又在唱「傑克快樂地和南在一起」了。我曾看到他流著淚回家吃晚飯,嘴裡叨念說只有進監獄是唯一出路;然後又盤算「如果有什麼機會出現」(這是他很引以自得的句子)可以弄到裝弓形窗所需的費用入睡了。米考伯太太跟他完全一樣。

  我們各自的境遇在我們之間形成了(我深信)一種奇特的友好平等關係,雖然我們的年齡懸殊得可笑。在米考伯太太把我視作她的心腹之交以前,我從不肯接受他們的邀請而由他們掏錢、和他們吃喝,因為我知道他們和屠戶及麵包商關係緊張,他們自己通常也沒什麼太多的吃食。一天夜裡,米考伯太太就像下面所說的那樣和我結成了心腹之交。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把你不當外人,所以不怕對你說:米考伯先生的困難已達到危急關頭了。」

  聽到這話,我好生難過,看著米考伯太太紅紅的眼睛,我滿懷著無限同情。

  「除了一塊荷蘭乾酪的皮——這是不適合一個有這麼多小孩的一家所需的」——米考伯太太說,「食品間裡真是什麼也沒有了。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時,總習慣了說食品間,我幾乎不知不覺就說這個詞。我的意思是:家裡什麼吃的也沒有了。」

  「天哪!」我很關切地說。

  那時我口袋裡那星期的工錢還有兩或三先令——由此我猜我們談話時是在一個星期三的晚上——我忙掏了出來,誠懇地請米考伯太太把它們收下權當向我借的。可那太太一邊吻我,一邊叫我把錢放回口袋,並說她連想也不能這麼想。

  「不能這樣,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她說,「我壓根就沒往這上面想!不過,你顯得比你的實際年齡要老成,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在另一件事上幫我,我一定滿懷謝意接受這種幫助。」

  我請米考伯太太說出來。

  「我已親自把日常餐具脫手了,」米考伯太太說,「六把茶匙,兩把鹽匙,一把糖夾,都由我分別在幾次拿出去抵押借了錢。想到爸爸媽媽,我為這交易痛心,但這雙生子是個大包袱呀。我們還有幾件小物件可以脫手。米考伯先生的感情決不允許·他·親·自來處置這些東西,克莉吉特呢,」——這是那個從習藝所來的女孩——「又生就下流,如過於信任她,反會令她叫人痛心地放縱。科波菲爾先生,如果我可以請求你——」

  這時,我明白了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便求她只管差使我。就在當天夜裡,我開始處置那些較輕便的財產了;幾乎每天早晨,在去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之前,我總要為同樣的交易出門一次。

  在米考伯稱做圖書室的屋裡一個小櫃上,有幾本書,先被脫手的就是它們。我把這些書一本接一本拿到都會路一家書攤上——那條路在靠近我們住所的部分在那時幾乎全是書攤和鳥鋪——不管多少錢就都賣了。攤主住在書攤後的小房子裡,他每天晚上都酩酊大醉,早晨就被他妻子痛駡一頓。不止一次,我一早上到那兒時,他就在一張翻得直立起來的床前接見我,他額上的一處傷痕或一隻又腫又青的眼睛證明他頭夜又喝得太多(恐怕他喝酒時喜歡和人爭吵);他伸出發顫的手在亂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口袋裡一隻只搜,想找到所需的錢,他的妻子則抱著一個小毛頭,趿著雙便鞋,罵他個沒完沒了。有時,他把錢弄丟了,就請我再去一次,可他老婆總有點錢(我猜是趁他大醉時拿了他的),我們一起下樓時,就偷偷了結了那筆交易。

  在當鋪,我也開始小有名氣了。在櫃檯後主事的主要人物很留心我了。我記得,他和我談生意時,常要我用一個拉丁文的名詞或形容詞變位、或活用一個拉丁文的動詞給他聽。每次這種交易成交後,米考伯太太就舉行一個小型宴會,大致是頓晚餐,這些樣的晚餐我都記得很清楚,每次都有一種特別的美味在其中。

  米考伯先生的困難終於到了危急關頭。一天清早,他被捕並被送進市里最高法院的監獄。他走出住宅時對我說,他的末日降臨了——我真的以為他的心都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可後來我聽說,有人在午前看見他快快活活地玩了九柱戲。

  他被送進那裡後的第一個星期天,我打算去看望他,和他一起吃午飯。我得問路到那麼一個地方,到那地方我會看到附近另外一個地方,在後者我又看到附近有一個院子,走過那院子一直走下去,直到看到一個看守。我一一如此這般做來,當我終於看到一個看守(我是多麼可憐的一個小東西!),我就想到洛德利克·蘭頓在債務人監獄時那裡有怎樣一個身上僅有一塊破布的人,那看守頓時在我神色暗淡的眼中和跳得很快的心上浮游晃動起來了。

  米考伯先生正在大門裡等我。我們走上去到了他的房間(從頂上往下數的第二層)大哭了一場,我記得,他鄭重其事地請求我以他的遭際為鑒,並要我注意到:如果一個人年收入為二十磅,他花去十九磅十九先令又六便士,他會快活;但如果他花了二十鎊一先令就會苦惱。這以後,他向我借了一先令給看守,並給我寫了一張收條憑其可向米考伯太太要回那一先令,然後就收起小手帕,興致又高了起來。

  我們坐在一個小火爐眼前。生了鏽的爐門裡一邊放了一塊磚,以免燒煤太多。我們在那裡一直坐到和米考伯先生住一間屋的另一個債務人從麵包店回來,他還帶來了我們合夥吃午飯用的羊裡脊肉。然後,我又被派到最頂頭的房間去見「霍普金斯船長」,帶去米考伯先生的問候,並說明我是米考伯先生的小朋友,向他借一把刀和叉。

  霍普金斯船長借給我了刀和叉,並附上對米考伯先生的問候。在他的小房間裡有個髒兮兮的女人,還有兩個病懨懨的女孩蓬著頭髮,那女孩們就是他的女兒。我想好在是借霍普金斯船長的刀叉而不是借他的梳子。船長本人實在邋遢得無以復加,他長著一臉大糊子,穿著件很舊的褐色外套,外套下再無別的衣物。我看到他的臥具被卷著放在一個角落裡,還看到他架子上放的鍋碗瓢盆是些什麼樣的,我斷定(上帝知道我是怎麼斷定的)那兩個蓬頭髮的女孩是霍普金斯船長的女兒,可那髒兮兮的女人並沒嫁給霍普金斯船長。我怯怯地在他門口呆了不過兩分鐘,卻帶回這麼多見識,就像我握在手裡的手叉一樣實在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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