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三七


  「我要有一種恭敬、利索和立即照辦的態度對待我本人,」他繼續道,「對待珍·默德斯通,對待你母親。我不允許由一個孩子任著性子像這間屋有流行病似地避開。坐下吧。」

  他像對狗一樣命令我,我也像狗一樣服從。

  「還有一件事,」他說,「我注意到你喜歡和下流庸俗的人結伴。不許你和僕人交往。你有許多方面需要改善,但廚房不能改善你。關於那個教唆你的女人,我不說什麼了——因為你,克拉拉,」他用更低沉的聲音對我母親說,「出於舊日關係以及根深蒂固的謬想,還未能克服敬畏她的弱點。」

  「那是種最莫名其妙的謬誤思想!」默德斯通小姐叫道。

  「我只說,」他又繼續對我說,「我不許你和那女僕皮果提結伴,你必須改了這點。喏,大衛,你瞭解我,你知道如果你不完完全全服從我會有什麼結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就因為我那可憐的母親,我也比他所認為的要知道得更清楚——我完完全全服從了他,從此不再躲進我自己的房間;也不再躲到皮果提那裡。一天又一天,我無精打采地坐在客廳裡,眼巴巴盼著晚上到,好去睡覺。

  我受的約束有多令人厭惡,連續幾小時以同一種姿式坐在那裡,不敢動動胳膊或腿,否則默德斯通小姐就會指責(哪怕有一點這種想法她也會這麼做),說我好動;也不敢動動眼睛,否則就會被看作一種不高興或查審的樣子,這就又成我受指責的新口實了!坐在那裡,聽時鐘滴答響;看默德斯通小姐穿鋼珠,猜想她是否會嫁人,若是的,又會是哪個背時人娶了她;數火爐架上嵌線的根數多少;我的眼光從牆紙上的波紋和螺旋形中游走到天花板,那是多麼不堪的沉悶啊!

  在惡劣的冬天氣候裡,我是怎樣獨自在泥濘的小巷中走來走去,心頭壓著那客廳,還有在客廳裡的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那是我無法擺脫的重負,那是我無法消除的夢魘,那重擔壓迫我的心智也變遲鈍了!

  在沉寂和不安中,我吃的是什麼樣的飯呢!坐在飯桌邊,總感到一副刀叉是多餘的,那就是我的;有一隻盤子和一把椅子是多餘的,那就是我的;有一個人是多餘的,那就是我!

  那是什麼樣的晚上啊!當蠟燭拿進屋後,我就該做點什麼事,可我哪敢讀任何有趣的書,我只好看一些生硬無比的算術論文,那些度量衡表像是些愛國歌曲或情歌的歌譜一樣讓我眼花繚亂;它們根本不肯好好地停下來讓我學習,卻好像把我的頭當老奶奶的針眼一樣穿來穿去,從一隻耳朵進,從另一隻耳朵出。

  我怎樣打了呵欠和犯著睏呢,雖說我拼命小心!我怎樣從瞌睡中驚醒;又怎樣對哪怕偶或想出的小問題也找不到答案;我看上去多麼像片空白,為所有的人忽視,卻又妨礙了所有的人;當九點時第一聲鐘聲敲響時,默德斯通小姐馬上命令我去睡時,我感到多麼如釋重負啊。

  就這樣,假期一點點地挨過去了。終於有天早上,默德斯通小姐說:「最後一天要過去了!」並給我喝了那個假期裡最後一杯茶。

  我對走並不感到難過。我那時本已陷入一種愚癡境地了,不過又開始恢復了點心智,想念起斯梯福茲來,儘管他身後有克裡克爾先生的陰影。巴吉斯先生又來到了大門口;母親俯身和我告別時,默德斯通小姐又發出警告:「克拉拉!」

  我吻了她,也吻了小弟弟,心裡那會真難過,但並不為離開難過——因為我們之間有溝坎相隔,實際上每天我們都是分開著的。活在我心中的與其說是她對我的擁抱,不如說是擁抱後的情景,雖然她是那麼盡可能地熱情擁抱我。

  我上了馬車後,聽到她叫我。我向外看去:她獨自站在院門前,把那嬰兒抱起要我看。那天清冷而無風,她抱著那孩子眼巴巴望著我,她的頭髮紋絲不動,衣折也不擺。

  就這樣,我失去了她。那以後,在學校裡睡夢中,我看到的她也是這樣——在我床邊沉默無語,懷抱著那嬰兒,仍那樣眼巴巴地望著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