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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七章 我在薩倫學校讀書

  第二天,學校正式開學了。我記得,克裡克爾先生用過早飯後走進教室時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亂哄哄的吵鬧聲一下變得死一般寂靜,他站在門口,像故事裡的巨人查看俘虜一樣查看我們。

  屯哥站在克裡克爾先生一旁。我想,他沒機會惡狠狠地叫「安靜!」因為同學們都嚇得一聲不響,一動也不動了。

  看得出克裡克爾先生在說話了,又聽到屯哥這麼說:

  「嗨,學生們,這是一個新學期了。在新學期裡,當心你們自己。重新注意你們的功課,因為我會重新注意處罰。我不會手軟的。你們自己擦來擦去沒什麼用,你們是擦不掉我在你們身上留下的痕跡的。好了,大家開始上課了。」

  這可怕的開場白結束後,屯哥又拐著出去了,而克裡克爾先生卻走到我的座位前,對我說如果我以咬人著稱,他也以咬人著稱。然後,他把那根棍子給我看,問我對把那東西代替牙齒作何感想。那牙很鋒利嗎,嘿?那是雙料的牙齒嗎,嘿?咬得很深嗎,嘿?它咬人嗎,嘿?它咬人嗎,嘿?他問一句,就用那東西在我身上抽一條傷痕出來,抽得我扭來扭去。於是,我很快就充分體會到了薩倫學校的優待(如斯梯福茲所說),並很快哭了起來。

  我並不是說只有我一個人遭遇如此。恰恰相反,大多數學生(尤其年齡小的那些)都在克裡克爾先生巡視教室時受到同樣的提醒。那天的課還沒開始,就有一半的人在扭動哭泣了。在那天的課結束前,全校有多少人扭動哭泣,我真沒勇氣去回憶,否則我好像在誇張了。

  我想再沒什麼人比克裡克爾先生更能從自己職業中找到享受了。他以打學生為樂,仿佛這可以滿足他的一種強烈欲望。我深信,他不能抗拒打胖學生的想法。那種學生好像有什麼東西非常奇特,使他非得在一天內把這種學生身上抽打出傷痕才能安寧。我自己就是胖乎乎的,所以我知道這點,而且現在想到那傢伙,我都懷著一種義憤,哪怕我沒受到他欺侮我也這樣;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不稱職的莽漢,他不配受到這麼大的信任,正如他不配做海軍元帥或陸軍總司令一樣:不過不論他從事後兩者的哪一種職務,他的作惡大概都不會少一些。

  我們在他眼裡多麼卑賤啊,就像屈服在一尊殘忍的偶像下的小小的可憐贖罪人。現在回顧起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人生開端啊——在持那樣一個操行的人面前那樣卑微,那樣低賤!

  現在我好像又坐在課桌邊了,注意著他的眼光——卑賤地注意著他的眼光。他正為另一個受難者用界尺指正算術作業,這受難者因手被那同一界尺打腫而想用小手帕擦去點疼痛。我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是無所事事才去注意他的眼光,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是病態地被他眼光吸引,我心懷恐怖地想知道他下一步做什麼,是輪到我還是其它的人受難。在我前面的那一排小學生也對他的眼神懷著同樣的興趣而注意著。我想他也知道這點,雖說他做出不知道的樣子。他用界尺指著算術作業時,那副嘴臉真可怕;現在他把他的眼光朝我們這一排投來了,於是我們一面發抖,一面朝書本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我們又朝他瞟去。一個不幸的犯人犯了作業做得不好的罪,被他命令走到他前面去。那犯人結結巴巴地求饒,並保證明天一定做得好些。克裡克爾先生打他之前講了個笑話,我們都笑了——我們像群可憐的小狗都笑了,其時我們個個面白如灰,魂都嚇出竅了。

  現在我好像又坐在課桌邊了。這是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下午,我周圍一陣嗡嗡嚶嚶聲,那些學生就像無數隻大青頭蒼蠅一樣。我感到微溫的肥肉那種油膩(一個或兩個小時前我們吃的飯)我的頭就像一大塊鉛一樣沉。我寧願放棄一切來換場覺睡。我坐在那兒,眼睛盯著克裡克爾先生,像一隻小貓頭鷹那樣對他眨眼;有那麼一下,我被睡魔征服了,昏睡中仍依稀看到他用界尺指著那些算術作業;我迷糊著,只到他輕輕來到我後面,在我背上留下一道紅傷痕把我弄醒,好叫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我好像又來到操場上,眼光仍被他迷住,雖說我根本看不見他。我看著那個窗子,因為我知道他就在窗背後,那窗子就代表著他。如果他的臉在窗邊顯出來,我馬上露出可憐巴巴的順從表情。如果他從窗口朝外張望,那麼就連最大膽的學生(斯梯福茲除外)也會停下嘶喊而做出安靜的樣子來。一天,特拉德爾(世界上最倒楣的學生)無意之間用球把窗戶砸破了。現在,我想到當時的場面還嚇得發抖呢,我覺得那球好像砸在克裡克爾先生那神聖的腦袋瓜上。

  可憐的特拉德爾!他是學生中最快活的,由於穿著窄小的天藍色衣服,他的胳臂和腿看上去就像德國香腸或捲筒布丁一樣。他總是挨棍子抽——我想,在那半年裡,他天天都挨棍子抽,只有一個正逢是假日的星期一例外,那天他只被界尺打了兩隻手板心——他總要寫信把這告訴他叔叔,可又從沒寫信。他頭倚在課桌上。過了一會兒就又高興起來,淚痕還沒幹,他就已經在石板上畫滿了骷髏。開始,我曾奇怪:特拉德爾能從畫這些骷髏裡得到什麼安慰呢?有一個時期,我把他當作一個修身養性的人,認為他是用那些死亡的象徵來提醒他自己:挨打是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可現在我相信他那樣做,只不過因為骷髏容易畫,都是一個樣。

  可是他,特拉德爾是個正派人;他始終認為同學之間應當互相援助,這是神聖的義務。為此他吃了好幾次苦頭;特別有一次在教堂裡,斯梯福茲笑出了聲,執事以為是特拉德爾,就把他帶了出去。我現在好像又看到他在會眾們輕視下被押出去。雖然第二天他為這事很傷心,並為此被關在教堂院子裡那麼多小時(他出來時,那一本拉丁文詞典全畫滿了骷髏),可他就是沒說出誰是真正的搗亂的人。可是他得了報償:斯梯福茲說在特拉德爾心裡是沒有任何陰險卑劣的思想的,我們都認為這是最高的讚賞了。就我來說,只要能得到這種報償,我寧願吃盡千般苦(雖說我的勇氣遠不如特拉德爾的,更比不上他那麼老成)。

  我一生中見過的大世面之一就是:看斯梯福茲和克裡克爾小姐肩並肩,臂挽臂,在去到教堂的路上走在我們前面。我不認為克裡克爾小姐容貌比得上愛米麗的美麗,我也不愛她(我根本不敢),可我相信她是一個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的年輕女郎,沒人能在風度方面賽過她。當穿著白褲子的斯梯福茲為她拿著陽傘時,我因為認識他而感到自豪;我深信她只可能全心崇拜他。在我眼裡,夏普先生和梅爾先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斯梯福茲和他們比起來就如同一個太陽和兩顆星相比。

  斯梯福茲不斷保護我,成了非常有用的朋友;因為沒人敢冒犯他喜歡的人。他不能——或者說不管怎麼樣他沒這麼做——保護我不受克裡克爾先生的欺淩,克裡克爾先生對我十分苛刻。每次我受到了比平時更惡劣的待遇後,斯梯福茲總說我缺少他的勇氣,而且他是決不會忍受這一切的。我認為他這麼說是想鼓勵我,因而把這當作他的善意。克裡克爾先生的苛刻也有一種好處,我所知道的唯一好處,那就是當他在我坐的長凳後走過時想打我卻發現那告示板礙了他手,於是不久那告示板就給取下了,我也再沒看到它。

  一件意外的事加強了我和斯梯福茲之間的友誼,也使我十分得意和驕傲,雖說有時也引起些不便。事情是這樣的,一次承他好心站在操場上和我交談,我無意中提起某人或某事——現在我忘了是什麼了——好像是《培爾格林·皮克爾》中的某個人。他當時什麼也沒說,可是到了晚上我上床時,他問我是不是有那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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