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大衛·科波菲爾 | 上頁 下頁


  貝西小姐發號司令那樣子儼然像自打有這房子起她就是當然的一家之主了。聽到這陌生的聲音。吃驚的皮果提端著蠟燭穿過走廊走來。兩人打過照面後,貝西小姐又關上門,像先前那樣坐下,雙腳放在爐欄上,卷起裙裾的下擺,雙手疊放在一隻膝蓋上。

  「剛才你說你要生一個女孩,」貝西小姐說,「我毫不懷疑,准是女孩。我有准是女孩的預感。那麼,孩子,這女孩一出生……」

  「也許是男孩呢?」母親冒失地插言說。

  「我告訴你了,我有准是女孩的預感,」貝西小姐說,「別頂嘴。這個女孩一出生以後,我想做她的朋友。我想做她的教母,我請求你叫她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爾。·這·一·個貝西·特洛伍德一生不應做錯事,不應濫用·她·的愛情。可憐的孩子,她應當受到很好的教育,被很好地監護,這樣,她才不會愚蠢到相信她根本不該相信的事物。我一定會把這個看做·我·的責任。」

  貝西小姐每說完一句話,她的頭就痙攣似地擺動一次,仿佛她舊日的過失仍在折磨她,而她要盡力克制著不流露出來。至少,我母親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她時是這麼想的。我母親太怕貝西小姐了,她太惴惴不安,也太軟弱膽怯而茫然無措,所以她沒法清楚地觀察任何東西,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大衛對你好嗎,孩子?」沉默了一會後,貝西小姐又開口道,這時她的頭也漸漸不再擺動了,「你們一起過得快樂嗎?」

  「我很快樂,」我母親說,「科波菲爾先生對我除了太好沒別的了。」

  「什麼,他把你慣壞了吧,我想?」貝西小姐緊跟著就這麼說。

  「在這個艱難的世界上,又孤身一人了,凡事都得靠我自己了,從這一點來看,是的,我想他把我慣壞了。」我母親哽咽著說。

  「行了,行了!別哭了!」貝西小姐說,「你們並不般配,孩子——如果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般配的話——所以我問你這個問題。你是一個孤兒,對不對?」

  「是的。」

  「當過家庭教師?」

  「我在一家做保姆兼家庭教師,科波菲爾先生造訪了那一家。科波菲爾先生待我很和藹,對我特別關照,非常關心體貼,最後他向我求婚。我答應了他。我們就結婚了。」我母親一五一十地說。

  「咳!可憐的小毛孩!」貝西小姐沉思道,並依舊望著爐火皺眉頭,「你知道點什麼呢?」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夫人。」我母親怯怯地說。

  「比方說在料理家務方面。」貝西小姐道。

  「恐怕知道得不多,」我母親答道,「不如我想知道的那麼多。不過科波菲爾先生教我……」

  「他自己又懂多少!」貝西小姐插言道。

  「……我希望我已有了很大進步,因為我當時學習的心情迫切,而他教得又很耐心,要不是因為他的不幸去世……」說到這裡,我母親又哽咽了,再也沒法往下說。

  「行了,行了!」貝西小姐又說,「別再哭了。」

  「……我敢說,在這方面我們從沒有鬧過一言半語彆扭,除了有時科波菲爾先生不滿意我把3和5寫得幾乎沒分別,或寫7和9時加上了彎彎曲曲的尾巴,」另一陣悲痛襲來,我母親只得又停下了。

  「你這樣會把自己弄病的,」貝西小姐說,「你知道這一來無論對你還是對我的教女都非常不好。快別這樣了!你決不能這樣!」

  這番話對我母親也還起了點鎮靜作用,雖說她身體感到越來越不舒服了。接下來兩人誰也沒說話,只有貝西小姐間或發出一聲「咳」打破這沉默,她還是把腳放在爐架上那麼坐著。

  「大衛用他的錢買了一筆年金,我知道」,過了一陣,貝西小姐又說,「他為你做了什麼安排呢?」

  「科波菲爾先生,」我母親有些吃力地答道,「考慮得很周到,也很厚道,他把一部分年金給了我。」

  「多少?」貝西小姐問。

  「每年一百五十鎊,」我母親說。

  「他本可以做得更糟,」我姨奶奶說。

  她這話可說得正是時候。我母親的情形這時比先前更糟了。端著茶盤和蠟燭進來的皮果提一眼就看出了這點。如果屋裡光線稍稍好一點的話,貝西小姐也早就可以看出這點來了。皮果提連忙把我母親弄上樓,並馬上打發她的侄兒漢姆·皮果提去請護士和醫生。這些天來,漢姆神不知鬼不覺地住在我家,就是為了在這種緊急狀況下可以送信請人,不過我母親不知道罷了。

  這支聯合大軍的成員一到就大吃一驚,因為他們沒料到會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怪怪地坐在火爐前,帽子掛在左胳膊上,一個勁往自己耳朵裡塞棉花球。皮果提從沒聽說過我姨奶奶這人,而我母親也沒提起過她。她坐在客廳裡顯得分外神秘。她似乎裝了一口袋的珠寶商用的棉花球,並不住地往耳朵裡塞,但這一點無損於她那凜然的莊嚴。

  醫生到樓上去過後又下來了。發現對面坐著這麼一位陌生女子,又推想可能會這麼一起待上幾個小時,醫生就——我猜想——努力表現得有禮貌並善交際。在他那個性別中,醫生可算是最舉止謙卑的了,在小人物中他也是最溫順隨和的。在屋裡進進出出時,他總側著身子走路,唯恐多占了地方。他的腳步像《哈姆雷特》中那個鬼魂那麼輕柔,而且比其更慢。他的頭總是歪向一側,並總謙卑地貶低自己,或是謙卑地討好別人。如果說他從沒有對一條狗說過什麼無禮的話,那還不算什麼了什麼,他就是對瘋狗也不會說什麼厲害話的。他對瘋狗也只會和順地說一句,或說半句,或僅僅說幾個字,因為他說起話來就像他走路那樣慢。他決不會對一條狗粗暴,他決不會對一條狗急躁,無論如何也不會。

  齊力普先生溫和順從地看著我姨奶奶,頭歪向一邊向她微微鞠躬致意後,便指著他自己的左耳以示意說的是那些珠寶商的棉球道:

  「局部炎症嗎,夫人?」

  「什麼?」我姨奶奶把那些棉花一下子像拔一個塞子似地拔了出來。

  齊力普先生被她這種粗暴嚇了一跳——他後來告訴我母親說——差點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但他仍然溫和地重複說:

  「局部炎症嗎,夫人?」

  「廢話!」姨奶奶說罷又把耳朵塞上了。

  齊力普先生這下再也不好幹什麼了,只得坐在那裡怯生生地看著她,而她則坐在那裡看著爐火。就這樣他們坐著,直到人們請醫生上樓去。醫生在樓上過了一刻鐘的樣子又下來了。

  「怎麼樣?」我姨奶奶把靠近醫生那一側耳朵裡的棉花扯出來問道。

  「嗯,夫人,」齊力普先生答道,「我們正……正慢慢進行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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