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二九六


  她的妻子突然恢復了她過去的態度,非常可憐地懇求他把她帶到她的可愛的寶貝、她的小女主人、她的親愛的人等等那裡去;圖茨先生對她懷著強烈的同情與欽佩,因此由衷地表示同意;他們一致決定立即出發,親自出現在船長面前,作為對他來信的答覆。

  圖茨先生與夫人不久就動身到他那裡去了。那一天,船長本人出於某種隱秘的同情心,或者由於某些巧合,不是以主要當事人的身份,而是以次要人物的身份,參加了一場隆重的結婚典禮。這件事是這樣偶然發生的:

  船長對弗洛倫斯與她的嬰孩看了一會兒,感到無限滿意,又跟沃爾特長時間地談了話之後,就出去散步;他感到有必要對人們命運的變化獨自進行一些思考,並對董貝先生的破家蕩產意味深長地揮揮他那頂上了光的帽子;他生性寬厚、純樸,所以對董貝先生深表同情。是的,要不是回想起那個嬰孩的話,那麼船長本會因為那位不幸的先生而情緒十分低落的;可是每當那個嬰孩的記憶浮現在他心頭的時候,他就感到極為高興,因此當他沿著街道走著的時候,他高聲大笑著。確實,在喜悅的突然衝動下,他不止一次把那頂上了光的帽子向上拋去,然後又接住它,使看到這種情景的人都感到十分驚奇。回憶中這兩個相互衝突的主題時而把他投向光明,時而又把他投向陰影;這種迅速的交替變化,使他的心情十分難受;因此他覺得需要長時間的散步才能使自己鎮靜下來。由於賞心悅目的聯想能夠起很大作用,所以他就決定散步到他往日住所的鄰近地區中去,那裡住著製造桅、槳和滑車的工匠、烘烤船上硬餅乾的師傅,給船裝卸煤炭的工人和船員;那裡可以看到熬瀝青的鍋、運河、船塢、旋橋以及其他能給人以安慰的東西。

  這些寧靜的風景,特別是石灰窯洞及附近的地區,對穩定船長的情緒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懷著重新平靜的心情,向前走去;實際上,他還低聲哼唱著《可愛的佩格姑娘》這支歌曲使自己快活起來;正在這個時候,一支喜氣洋洋的隊伍向他迎面走來,他看到了這個場面,突然間驚嚇得不能動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支可怕的隊伍由那位性格剛毅的女人麥克斯廷傑領頭;她保持著她那不屈不撓的堅決的神色,在她那頑固的胸前顯眼地佩掛著一隻大表和錶鏈墜,船長一眼看出那是邦斯貝的財物。她在胳膊中挽著的不是別人,就是那位智慧超群的海員;他露出一個被解往他鄉異國的俘虜的心神錯亂、鬱鬱不樂的表情,逆來順受地聽從她隨意擺佈。在他們後面的是一群興高采烈的小麥克斯廷傑們。在他們後面,兩位外貌可怕而神色堅定的女士伴隨著一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禮帽的先生,他也興高采烈。在末尾,是邦斯貝的男孩子,扛著好多傘。整個隊伍秩序井然地向前行進。即便沒有女士們那種勇猛無畏的外貌,這支隊伍那種驚人的麻利勁兒也足以宣佈,這是一支獻祭的隊列,祭品就是邦斯貝。

  船長的第一個衝動是逃走。這似乎也是邦斯貝的第一個衝動,雖然從實際執行情況來看,這種嘗試想必已經證明是毫無希望的。可是從隊伍中發出了一聲認識船長的喊聲,亞歷山大·麥克斯廷傑伸出兩隻胳膊,跑到船長跟前,船長被當場逮住了。

  「唔,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傑太太說道。「想不到會在這裡相遇!我現在對您不懷惡意。卡特爾船長——您不用害怕,我不想提起往事,對您進行指責。我希望以另一種心情走向聖壇。」麥克斯廷傑太太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挺直了身體,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她的胸脯因而就膨脹了起來,然後她指指那個祭品說,「這是我的丈夫,卡特爾船長。」

  不幸的邦斯貝既沒有向右邊看,也沒有向左邊看;既沒有看他的新娘,也沒有看他的朋友,而是毫無目的地直望著前面。船長伸出手,邦斯貝也伸出了手來,但沒有說一句話來回答船長的問候。

  「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傑太太說道,「如果您希望了結您過去的怨仇,並看看您的朋友,我的丈夫是怎樣結束單身漢生活的話,那麼我們很高興您能陪同我們到小教堂去。這裡有一位女士,」麥克斯廷傑轉向兩位女士當中更為勇猛的一位,說道,「她是我的女儐相;有您保護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卡特爾船長。」

  那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禮帽的先生看來是另一位女士的丈夫;他看到他的一位同胞被降低到跟他同等的身份,顯然喜出望外,就讓出位子,把那位女士交給卡特爾船長照顧。那位女士立刻抓住他,說,時間不能耽誤了,同時高聲命令向前走。

  船長對他朋友的憂慮最初還夾雜著幾分對他自己的憂慮,因為一種惟恐自己也會被強迫結婚的模糊的恐怖使他流出了滿身大汗,後來還是他對宗教儀式的知識才把他從這種憂慮中解救了出來。因為他記起只有說了「我願意」這三個字才能承擔法律上的責任,並決定在被問到任何問題的時候都將一清二楚地回答「我不願意」,因此他就感到自己安全無恙了。在他原先懷有憂慮的情況下,他曾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感覺到如今他也是其中一員的隊伍正在行進,也沒有聽到他那位女伴的談話。但當他心情稍稍安定下來以後,他從這位女士那裡知道,她是曾經在海關就職的博庫姆先生的寡婦,也是麥克斯廷傑太太最親愛的朋友;她認為麥克斯廷傑太太是她們女性的楷模;她常常聽到她談起船長,希望現在他已悔恨過去所過的生活;她希望邦斯貝先生知道他已獲得了何等的幸福,但是她害怕男人在失去這種幸福之前很少知道這種幸福是什麼,還談了其他這一類內容的話。

  在所有這些時間中,船長不能不注意到,博庫姆太太的眼睛一直牢牢盯著新郎;每當他們走進一個院子或其他便於逃跑的狹窄的轉彎處時,她就密切提防著;如果他企圖溜脫的話,那麼她就切斷他的後路。另一位女士,以及她的丈夫,那位身材矮小、戴大禮帽的先生,也按照預定的計劃,同樣明顯地在警戒著;那位可憐的人則被麥克斯廷傑太太牢牢抓緊,任何想要靠逃跑來保全自己的企圖都是枉費心機。甚至過路的普通老百姓對這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們發出嘲笑和叫喊來表達他們對這個事實的感受,但可怕的麥克斯廷傑對這一切滿不在乎,毫不妥協,邦斯貝本人則好像處在一種不知不覺的狀態中。

  船長作了好多嘗試來跟這位才智出眾的人打招呼,哪怕是說一個單音節的詞或者是做個手勢也好;可是因為守衛人員保持著警惕,也因為邦斯貝一向特殊的性格,難於用任何外面的可見的暗號來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他的嘗試總是失敗。這樣他們就到達了小教堂;那是一座整潔的、塗刷了白粉的大建築物,最近被梅爾奇斯代克·豪勒爾大師租用過;他在大家十分堅持的請求下,同意把世界末日再延長兩年,但是他告訴他的信徒們,到那時候,世界肯定要毀滅了。

  當梅爾奇斯代克大師正在做一個即席禱告的時候,船長找到一個機會在新郎的耳旁用低沉的說道:

  「最近的情況怎麼樣,我的朋友,最近的情況怎麼樣?」

  邦斯貝忘記了梅爾奇斯代克大師(這只能用他的絕望處境來解釋),回答道:

  「糟透了。」

  「傑克·邦斯貝先生,」船長低聲問道:「您到這裡來是出於您的自願嗎?」

  邦斯貝先生回答道,「不是。」

  「那麼您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我的朋友?」船長自然而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邦斯貝仍然在看著,而且一直以呆板的神情看著這個世界的對面,沒有回答。

  「為什麼不掉轉船頭,離開航道?」船長問道。

  「嗯?」邦斯貝懷著一線希望,低聲說道。

  「離開航道,」船長說道。

  「有什麼用?」孤獨無助的聰明人回答道,「她又把我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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