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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哈裡特坐上她租來的轎式馬車,離開莫芬先生的家以後,馬車夫抄了一條對他顯然並不陌生的路線,穿過了好多曲曲彎彎的偏僻小路,再通過近郊的一段路,最後到達一個空曠的地方;那裡在一些花園中間,有幾間樸素的、小小的舊房屋,他在其中的一間房屋的花園門口停住,哈裡特下了車。

  她輕輕地拉了一下鈴,應聲前來的是一位神色憂傷的女人;她臉色蒼白,眉毛豎起,頭低垂在一邊;她看到哈裡特,行了個屈膝禮,領著她穿過花園,走到房屋跟前。

  「今天夜裡您的病人怎樣了,護士?」哈裡特問道。

  「我擔心不好了,小姐。啊,有時候我見到她多叫我聯想起我舅舅的貝特西·簡!」臉色蒼白的女人懷著悲喜交集的心情回答道。

  「在哪方面?」哈裡特問道。

  「在所有方面,小姐,」那一位回答道,「只有一點不同,她是個成年人,而貝特西·簡走到死神的門口時,還只是個孩子。」

  「可是您曾告訴我她痊癒了,」哈裡特溫柔地說道,「所以就更有理由懷著希望了,威肯姆太太。」

  「啊,小姐,對於那些情緒快樂,能夠懷有希望的人來說,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威肯姆太太搖搖頭,說道,「我自己的情緒不好,產生不出希望,但我對這沒有任何怨恨。我羡慕那些享有這種幸福的人們!」

  「您應當設法快活一些,」哈裡特說道。

  「非常感謝您,小姐,」威肯姆太太愁眉苦臉地說道,「如果我是個性格快活的人,那麼現在這種寂寞的狀況——請原諒我說得這麼直率——,也會使這點快活在二十四小時內從我的心裡完全失去;可是我根本不是這種性格的人。我寧肯這樣。我以前曾經有過一點快樂的情緒,它已經在幾年以前在布賴頓失去了,我覺得這對我反倒更好。」

  確實,這就是接替理查茲大嫂給小保羅當保姆的威肯姆大嫂。她認為,在皮普欽太太家裡發生了那樁不幸事件之後,她本人倒是因禍得福。這個非常美妙和考慮周到的古老制度,由於長期承襲的舊俗慣例,已成為神聖不可侵犯;它通常總是把它所能找到的那些最憂鬱寡歡、令人不快的人們挑選出來充當青年導師、傳道士、女舍監、教務助理生、病床護士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物;正由於這個緣故,威肯姆太太就得到了護士這個很好的職務,她的品德受到了很多欽佩她的親戚們的推薦。

  威肯姆太太揚起眉毛,頭歪向一邊,用蠟燭照著道路,上了樓,走到一間乾淨、整潔的房間裡;這間房間通向另一間燈光幽暗、裡面擺有一張床的房間。在第一個房間裡,一位老太婆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呆呆地向黑漆漆的窗外凝視著。在另一個房間裡,有一個人的身形,伸開四肢,躺在床上;這個人曾經不怕風雨,在冬夜裡走路,現在卻只能憑她那長長的黑髮才能辨認出來;在她那毫無血色的臉孔和周圍所有白色物體的襯托下,那頭髮顯得更黑了。

  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個衰弱的身軀!當哈裡特走進去的時候,那雙眼睛多麼熱切、多麼明亮地轉向了門口,射出了多麼明亮的光芒;那個有氣無力、抬不起來的腦袋是多麼緩慢地在枕頭上轉過去啊!

  「艾麗斯!」客人用溫柔的說道,「我今天是不是來晚了?」

  「雖然你總是來得早早的,但我總覺得您似乎來晚了。」

  哈裡特在床邊坐下,把手擱在床邊那只消瘦的手上。

  「您好些了嗎?」

  威肯姆太太站在床的另一頭,像個鬱鬱不樂的鬼怪一樣,極為堅決、有力地搖著頭,否定這個說法。

  「這無關緊要!」艾麗斯露出一絲淡弱的微笑,說道,「今天好一些還是壞一些,只不過是一天的差別罷了——也許還差不了一天。」

  威肯姆太太是個認真的人,這時哼了一聲,表示贊同;她用冰冷的手在床頭的被子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好像要摸摸病人的腳,料想它們已經僵硬了;然後叮叮噹當地挪動著桌子上的藥瓶,那副神氣好像是說,「當我們還在這裡的時候,就讓我們像以前一樣服混合藥水吧。」

  「是的,」艾麗斯低聲地向她的客人說道,「淫蕩的生涯,內心的悔恨,旅途的跋涉,窮困的生活,惡劣的天氣,內心和外界的狂風暴雨,已經縮短了我的生命。我活不多久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哈裡特的手拉上來,貼在她的臉上。

  「有時候我躺在這裡,心裡想我想再多活一些時候,好讓我能向您表示我多麼感謝您!可是這是個弱點,它很快就會過去的。就讓它像現在這樣吧。這對您更好,對我也更好!」

  她在那個淒涼的冬天夜晚在爐邊握住這只手的時候是多麼不同的情景!輕蔑,憤怒,對抗,輕率,再看看現在!最終是這樣的結果。

  威肯姆太太把藥瓶叮叮噹當地弄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時把混合藥水拿來。病人喝藥水的時候,威肯姆太太緊緊地盯著她,緊閉著嘴唇,皺著眉頭,搖著頭,仿佛想說,哪怕受到拷打,她也不會說,這個病人沒有希望了。然後,威肯姆太太在房間裡四處噴灑了一些使空氣涼爽的液體,那神氣就像是個女掘墓人,在灰燼上撒上灰燼,在塵土上撒上塵土(因為她是個認真的人),然後離開房間,到樓下去享受在舉行喪葬時可以吃到的烤肉。

  「上一次我到您家,把我所做的事情告訴了您;人們都勸告您,不論派什麼人去追尋都已太晚了;那時離現在多久了?」

  艾麗斯問道。

  「一年多了,」哈裡特回答道。

  「一年多了,」艾麗斯沉思地注視著她的臉,說道,「自從您把我送到這裡來以後,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

  哈裡特回答道,「是的。」

  「您出於高尚與仁慈的心懷把我送到這裡來!我!」艾麗斯蜷縮著身子,用手捂著臉,說道,「而且您用您那女性親切的神情與言語以及您那天使般的行為把我也變得通曉人情了。」

  哈裡特向她彎下身子,安慰她,使她平靜。不久,艾麗斯像先前一樣躺著,依舊用手捂著臉,請求哈裡特把她的母親喊來。

  哈裡特向老太婆喊了幾次,可是她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專心致志地凝視著外面的黑暗,根本沒有聽見。直到哈裡特走到她身邊,用手碰到她,她才站起身,向這裡走來。

  「媽媽,」艾麗斯又拉著客人的手,懷著深厚的情意,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她,同時向老太婆只是動了動手指,說道,「把您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她吧。」

  「今天夜裡嗎,親愛的?」

  「是的,媽媽,」艾麗斯微弱而又莊嚴地回答道,「今天夜裡。」

  老太婆頭腦好像已被驚恐、後悔或悲傷攪亂了;她躡手躡腳地沿著床邊走到哈裡特所坐的地方的對面,跪下來,使她乾枯的臉和被子一樣高低,接著伸出手來,摸摸她女兒的胳膊,然後開始說道:

  「我漂亮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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