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二三六


  當船長記起餐桌上還擺著菜,重新去吃時,雞和香腸已經冷了,肉汁和雞蛋調味汁已經沉澱了;他請戴奧吉尼斯來幫助,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這頓晚宴很快就被吃完了。弗洛倫斯開始不聲不響地幫助收拾桌子,整理客廳,掃除爐灰(她開始幫助時,船長熱情地勸阻,只有這種熱情才能和她幹活時的熱情比個不相上下);船長看到這種情形又喜又驚,最後只好自己完全不做,站在一旁看著她,仿佛她是個什麼小仙人,在優美地為他服務似的;他由於難以形容的讚賞,額上的紅圈又發出亮光了。

  但是當弗洛倫斯把他的煙斗從壁爐架上取下,遞到他手裡,請他抽煙的時候,善良的船長竟被她的關懷激動得把煙斗一直拿在手裡,仿佛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拿過煙斗似的。同樣,當弗洛倫斯往小碗櫃裡看看,取出方瓶,不等他請求,就給他調了一杯很好的攙水烈酒,放到他的身旁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受到極大的厚待與尊敬,紅潤的鼻子竟發白了。當他怡然自得地在煙斗中裝上煙草時,弗洛倫斯給他點著了火——船長不能反對或阻止她——,然後又回到沙發上的老位子上去,微笑著看著他;她那微笑非常可愛,充滿了感激之情,並向他十分清楚地表明:她那孤獨無助的、悲痛的心,就像她的臉一樣,完全向著他;船長看到這些情景,感動得煙斗中噴出的煙都嗆入了喉嚨,使他咳嗽,而且還熏進他的眼睛,使它們眨巴和流淚。

  船長想使她相信,造成這些後果的原因隱藏在煙斗本身;他往煙斗裡看看,想要找出它;在那裡沒有找到它的時候,就假裝要把它從煙管裡吹出來;他的這些神態是極有意思的。煙斗不久就不出毛病了,於是他像一位善於抽煙的人那樣,悠閒自得地坐在那裡,眼睛凝視著弗洛倫斯,並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氣洋溢而又平平靜靜的神色,時常停住不抽,而從嘴中噴出一小團煙雲,這煙雲像一個紙卷似地從他嘴中慢慢舒展開來,上面寫著:「可憐的沃爾,是的,是的,他淹死了,是不是?」在這之後,他就以無比文雅的態度繼續抽著煙。

  雖然他們在外表上十分不相像——弗洛倫斯是一位美麗的妙齡女郎,卡特爾船長則臉上長滿了疙瘩,粗糙,身軀魁偉、飽經風霜——,但是就不通人情世故,對世間生活的艱難與危險方面天真無知這一點來說,他們幾乎是處於同一水平。除了風與氣候之外,對於其他事情,沒有一個孩子能比卡特爾船長更缺乏經驗的;沒有一個孩子在純樸天真、容易上當、慷慨大方和深信不疑方面能超過他的了。信仰,希望與仁愛構成了他的全部性格。在這之外,還可以加上奇怪的浪漫主義;這種浪漫主義完全是非想像的,然而又完全是非現實的;它不大去考慮世俗的精明打算,也不大考慮是否切實可行。當船長坐在那裡,抽著煙,看著弗洛倫斯的時候,天知道在他心頭出現了一幅什麼樣難以相信的、以她為主要人物的圖畫。她自己對未來生活的想法雖然不是那麼樂觀,但卻同樣的模糊與不明確;甚至就像她的眼淚把她所注視的光線折射成各種顏色一樣,她通過她的新的、沉重的悲痛,已看到一條彩虹在遠方的天空中微弱地照耀著;故事書中一位流浪的公主和一位善良的妖怪可以坐在爐邊談著話,就像卡特爾船長和可憐的弗洛倫斯在想著那樣——他們在外表上與他們兩人也並不是很不相像的。

  船長絲毫沒有擔心弗洛倫斯留在身邊會有什麼困難或他將因此而承擔什麼責任。關上護窗板,鎖上門以後,他在這方面就完全無憂無慮。如果她是大法官法庭監護的少女的話,那麼對卡特爾船長來說,這也完全沒有差別。他是世界上最不為這些考慮擔心的人。

  因此,船長很愉快地抽著煙,弗洛倫斯和他按照各自的方式沉思著。當煙斗裡的煙熄滅以後,他們喝了一些茶;然後弗洛倫斯請求他把她領到鄰近的店鋪裡去買一些她迫切需要的物品。因為天色已經很黑,所以船長就答應了;但是他首先還是小心翼翼地向外面街道上窺探了一下,就像他在躲避麥克斯廷傑太太的時候慣常做的那樣,並用大手杖武裝了自己,以便在遇到意外情況下必要時可以訴諸武力。

  卡特爾船長把手遞給弗洛倫斯,護送她走了大約二、三百碼,一直機警地注視著四周;他那高度的警惕性與無數提防的措施吸引著每位從他們身旁走過的人的注意;在進行所有這些行動時,他都感到極大的自豪。到達店鋪的時候,船長出於審慎的考慮,覺得有必要在她購買物品時離開,因為在這些物品中包括弗洛倫斯穿著的服裝;但是他事先把他錫制的茶葉罐放在櫃檯上,告訴店裡年輕的女營業員,罐裡有十四鎊兩先令,如果這些錢還不夠支付他的外甥女購置服裝的費用的話——當說到外甥女這個詞兒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向弗洛倫斯看了一眼,同時默默地做了個機智與神秘的手勢——,那就勞駕她向他大聲喊叫一聲,他將從口袋中拿出錢來補足差額。船長好像是無意地看了看他的大表,其實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在營業員面前炫耀一下他的財富,使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後他吻了吻他的鉤子,向他的外甥女致意;並走到櫥窗外面;他那很大的臉孔不時探進店裡,出現在絲綢與緞帶中間,顯然是因為擔心弗洛倫斯會被人從後門拐走,他這種進進出出的美妙圖景確實是很值得一看的。

  「親愛的卡特爾船長,」弗洛倫斯拿著一個小包包從店裡走出來的時候說道。這包包的體積使船長大為失望,因為他原希望看到一個搬運工人扛著一捆貨物跟隨在她後面的。「我確實不需要這錢。我一個錢也沒有花。我自己有錢。」

  「我的小姑娘夫人,」失望的船長筆直望著前面的街道,回答道,「我是不是可以煩請您給我小心保管著,直到我問您要它的時候?」

  「我可以把它放回到原先的地方,並把它保存在那裡嗎?」

  弗洛倫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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