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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媽媽,」弗洛倫斯憂慮地說道,「除了您對我所說的之外,您還發生了一種使我吃驚的變化。讓我在您身邊多待一會兒吧。」

  「不,」伊迪絲說道,「不,最親愛的。我現在最好是單獨一個人,我最好避開你。別向我提任何問題,只請你相信:當我似乎對你三心二意,反復無常的時候,我不是出於本意,也不是為了我自己。請相信,雖然我們彼此比過去疏遠,但我在內心裡對你並沒有改變。請原諒我把你的暗淡的家庭變得更加暗淡了——我很清楚,我是投射在你家的一個陰影。讓我們永遠別再談論這一點吧。」

  「媽媽,」弗洛倫斯哭泣道,「我們將不會分離吧?」

  「我們這樣做就正是為了使我們可以不分離,」伊迪絲說道,「別再問什麼。走吧,弗洛倫斯!我的愛和悔恨伴隨著你!」

  她擁抱了她,然後放開讓她走;當弗洛倫斯走出房間的時候,伊迪絲目送著這離開的人兒,仿佛她的善良的守護神已化為一個形象離開了她,把她留下,聽憑高傲與憤怒的情緒支配;現在這兩種激情佔據了她,在她的前額上表露出來。

  從這時候起,弗洛倫斯和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經常待在一起。她們在好多天中很少見面,只有在用餐和董貝先生在場的時候除外。在這種場合,伊迪絲威嚴,堅定,沉默,一眼也不看她。當有卡克先生參加時(在董貝先生恢復健康期間及以後,這是時常有的情形),伊迪絲就比平時更避開她,對她更疏遠冷淡。可是當她單獨和弗洛倫斯相遇、旁邊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她就像過去一樣情深意切地擁抱她,雖然她那高傲的神色已不像過去一樣變得那麼溫柔了。當她夜間從外面回來晚了的時候,她時常像過去一樣,悄悄地摸著黑暗走進弗洛倫斯的房間,在她的枕頭邊湊著她的耳朵說一聲:「晚安!」弗洛倫斯在睡眠中完全不知道這些探望,有時醒來,仿佛在夢中聽到這些輕輕說出的話,似乎還感覺到嘴唇在她臉上的接觸。但是隨著時間逐月流逝,這種情形越來越少了。

  現在弗洛倫斯自己心中的空虛確實又開始使她感到周圍一片寂寞。就像她所愛的父親的形象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僅僅是一種抽象的東西一樣,伊迪絲步隨著她所心愛的其餘的人的命運,一天天地在遠處飛逝,逐漸消失和暗淡下去。漸漸地,她像一個她過去的幽靈現在正在離開一樣,她從弗洛倫斯身邊退縮;漸漸地、她們之間的罅隙擴大了,而且似乎加深了;漸漸地,她過去所顯示的懇切與親熱凝結了,它們被無畏的、憤怒的、剛毅的精神所代替;她就是懷著這種精神站在弗洛倫斯沒有看到的險峻的懸崖邊緣上,大膽地往下看的。

  只有一種想法才可以彌補與伊迪絲疏遠的這個沉痛損失;雖然這種想法對於她負擔沉重的心來說只不過是輕微的安慰,但她仍然從這裡尋求幫助,使她的痛苦減輕一些。與伊迪絲疏遠之後,弗洛倫斯可以同時愛他們兩人,而不再把她對他們兩人的愛與責任分割為兩個部分,因而不會對任何一方不公平。像她所喜愛的想像所創造的兩個影子一樣,她可以在她心中給他們兩人以平等的地位,不再以任何懷疑來冤屈他們。

  她就這樣設法去做。有時——時常這樣——,她疑惑地猜測著伊迪絲發生變化的原因,因而打擾了安寧的心情,使她感到驚恐;可是她不是個愛刨根問底的人,所以就再一次平靜地沉陷在默默的悲傷與孤獨之中。弗洛倫斯只記住,向她許諾幸福的星星已被籠罩著這個公館的黑暗所掩蔽了,於是她哭著,聽天由命。

  就這樣,弗洛倫斯生活在夢想中,又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在夢想中,她的年輕的心中盈溢的愛湧流到虛幻的形影上;在現實世界中,她所體驗到的是,她的愛的強有力的激流總是被沖刷回來;就這樣,弗洛倫斯長到了十七歲。

  雖然孤獨的生活使她變得膽怯與幽靜,但卻並沒有使她可愛的性格與誠摯的心胸變得兇狠起來。她是天真純樸的,從這點來看,她是一個孩子;她謙遜虛心,依靠自己,感覺深刻而強烈,從這點來看,她又是一個成年的女性;在她的漂亮的臉孔和嬌弱、優雅的身姿中似乎同時表現出孩子與成年女性的氣質,兩者優美地混合在一起,就仿佛夏天來臨的時候,春天還不願意離去,盛開的花朵與初綻的蓓蕾同時爭妍媲美似的。可是在她顫抖的中,在她平靜的眼光中,有時在似乎照在她頭上的某種奇怪而微妙的光彩中,常常在她美麗的沉思的神態中,有一種曾經在死去的男孩身上看到的表情。僕人們在食堂中相聚在一起的時候,交頭接耳地談論著這件事,搖搖頭,但卻在一種更為親密和睦的氣氛中以更旺盛的胃口吃著、喝著。

  這些細心的觀察家們對董貝先生和夫人,對卡克先生都有許多話好講。卡克先生好像是他們兩人中間的調解人,他來來去去,仿佛設法使他們和好,但卻總是未能成功。他們全都為這不愉快的事態痛惜,而且一致認為皮普欽太太(沒有誰能比她更不得人心的了)多少與這有關;不過總的來說,有這樣一個可以嘲諷的好話題總是可喜的,他們盡情談笑逗趣,十分開心得意。

  常到這裡來拜訪的客人們以及董貝先生和夫人前去拜訪的熟人們,都認為他們兩人至少在高傲這一點是旗鼓相當的一對,除此之外,他們也就沒有再想到別的什麼了。那位坦露著後背、打扮得很年輕的夫人在斯丘頓夫人逝世以後有好些時候沒有露面,她帶著她特有的可愛的短促的尖聲竊笑,對她的幾位親密朋友說,她一想到這個家庭總是跟墓石的概念以及這一類可怕的東西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可是當她真的來到這個家裡的時候,她並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只是董貝先生錶鏈上掛著一串金印,她感到震驚,認為這是一種已被破除的迷信。這位年輕的、妖豔的夫人原則上反對前妻的女兒,可是她對弗洛倫斯卻說不出多少指責的話,只有一點,就是她令人遺憾地缺乏「風采」——也許這是指她沒有坦露後背來說的。許多只是在莊嚴隆重的場合才到這個公館來的人們幾乎不知道弗洛倫斯是誰;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說:「唷,在角落裡的那位就是董貝小姐嗎?她長得很漂亮,只是看去有些嬌弱,愛想心事。」

  是的,一點不錯,在最近六個月中,弗洛倫斯的生活就正是這樣的,在她父親跟伊迪絲結婚兩周年的前夕(結婚一周年的時候正碰上斯丘頓夫人麻痹症發作),她十分不自在地坐在餐桌旁,幾乎到了恐懼的地步。使她感到不安的理由是因為這是個有重要意義的日子,是因為她父親臉上露出的表情,這是他向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的時候她注意到的,還因為有卡克先生在場;卡克先生在場經常是使她感到不愉快的,今天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感到不愉快。

  伊迪絲衣著豪華,因為她和董貝先生這天按照約定,要出去參加一個盛大的晚會,所以吃晚飯的時間推遲了。當他們全都在餐桌旁就座,卡克先生站起來去把她領到她的椅子旁時,她才露面。雖然她姿容美麗,光彩奪目,但在她臉上的表情與態度中卻有著某種東西,使她與弗洛倫斯,與所有其他的人永遠地、毫無希望地隔開。可是當她的眼睛轉向弗洛倫斯的時候,弗洛倫斯在一刹那間看到了一道親切的眼光,這使她對她有意避開的距離比以往更感到悲傷與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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