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二〇五


  當弗洛倫斯偷偷地上樓去的時候,她的心是悲哀和痛苦的。從她到樓下去的時候起,這座寂靜的房屋變得更為淒涼了。在這死一般萬籟無聲的深夜裡,在她眼裡,她所觀察著的睡眠同時具有死和生的莊嚴。由於她自己行動的神秘性和寂靜無聲,夜也變得神秘、寂靜、沉悶。她不願意,也感到幾乎不能夠回到她自己的臥室裡去,所以她就轉到客廳裡;被雲遮蔽了的月亮正透過百葉窗把亮光照射進來,她在那裡望著外面空蕩蕩的街道。

  風淒涼地吹著。路燈看去是暗淡的,仿佛由於寒冷而顫抖著。在遙遠的天空中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爍爍,乍明乍滅,那不是完全黑暗,但也不是亮光;預感兇險的夜顫抖著,輾轉不安,就像垂死的人在作最後的掙扎一樣。弗洛倫斯記起,當她過去守護在病床旁邊的時候,她曾怎樣注意到這個淒涼的時刻,並感覺到它的影響,仿佛暗暗地、自然而然地對它感到嫌惡似的。現在它是很令人沮喪的。

  這天夜裡,她的媽媽沒有到她的房間裡來,這是她在外面坐得很晚的一個原因。由於心情不安,也由於強烈地渴望跟什麼人談談話,來擺脫鬱悶和寂靜氣氛的壓迫,她就朝著她媽媽睡覺的那個房間走去。

  房門裡面沒有鎖上,她的手遲疑不決地碰了碰它,它就平靜地開了。她驚奇地看到裡面還有明亮的燈光;當她往裡面探望的時候,她更驚奇地看到她的媽媽只脫去了一部分衣服,正坐在即將熄滅的壁爐旁邊;爐子裡的煤火已化為碎屑和灰燼了。她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空中;在她的眼光中,在她的臉上,在她的身姿中,在她緊緊抓住椅臂、仿佛就要跳起來的動作中,流露出十分強烈的情緒,弗洛倫斯看見了感到恐怖。

  「媽媽!」她喊道,「怎麼了?」

  伊迪絲吃了一驚;她臉上露出一種十分奇怪的恐懼的神色,望著弗洛倫斯,弗洛倫斯感到更加恐怖。

  「媽媽!」弗洛倫斯急忙走上前去,說道,「親愛的媽媽,怎麼了?」

  「我感到不舒服,」伊迪絲顫抖著說道,同時用同樣奇怪的神色望著她,「我做了一些惡夢,我親愛的。」

  「還沒有上床睡覺嗎,媽媽?」

  「沒有,」她回答道,「我做了一些半醒著的夢。」

  她的臉色逐漸和緩下來;她讓弗洛倫斯更靠近一些,擁抱著她,親切地對她說道。「可是我的小鳥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的小鳥在這裡做什麼呢?」

  「媽媽,今天夜裡我沒有見到你,也不知道爸爸怎樣了,心裡感到不安;我——」

  弗洛倫斯停住了,不再往下說。

  「現在晚了嗎?」伊迪絲問道,一邊喜愛地把弗洛倫斯那些跟她自己的黑髮混合在一起、落在她臉上的卷髮梳理回去。

  「很晚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很快就要天亮了!」她驚奇地重複著。

  「親愛的媽媽,你的手怎麼了?」弗洛倫斯問道。

  伊迪絲迅速地把手縮回去,在片刻間又像先前一樣露出那同樣奇怪的恐懼的神色,望著她,在這神色中似乎有一種想要隱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的極為強烈的願望,可是她立刻又說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打了一下打傷了。」接著她說道,「我的弗洛倫斯!」然後她胸脯起伏著,縱情大哭起來。

  「媽媽!」弗洛倫斯說道,「啊媽媽,我能做什麼,我應當做什麼,使我們更幸福些?有什麼事可以做的嗎?」

  「沒有什麼事好做,」她回答道。

  「你真相信那樣嗎?難道這是永遠做不到的嗎?如果現在我不顧我們達成的協議,把我頭腦裡所想的說出來,你不會責怪我嗎?」弗洛倫斯問道。

  「這沒有用,」她回答道,「沒有用。我已經告訴你,親愛的,我做了一些惡夢。沒有什麼能改變它們或防止它們重現。」

  「我不明白,」弗洛倫斯注視著她的激動的臉,說道;當她望著它的時候,它似乎陰沉下來了。

  「我夢見了一種高傲,」伊迪絲低聲說道,「它對於善是毫無能力的,但對於惡卻無所不能;我夢見了一種高傲,它在許多可恥的年月中被鼓勵著和慫恿著;它從不退縮,除非是退縮到它本身;我夢見了一種高傲,它以一種深深的羞辱感貶損了它的主人,卻從來不幫助它的主人大膽地去憎恨這種羞辱或者避開它,或者說,『不要這樣子!』我夢見了一種高傲,如果正確地引導它,它也許會導致較好的結果,可是如果引導錯了或誤用了,就像這同一位主人所擁有的其他品質的情形一樣,那就只能是導致自我輕蔑、狂妄直至毀滅。」

  現在她既不看著弗洛倫斯,也不對著她講話,而是繼續這樣講下去,仿佛房間裡就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我夢見了從這種自我輕蔑所產生的和從這種不幸的、無能為力的、可憐的高傲所產生的這樣一種漠不關心和冷酷無情,它使得它的主人邁著無精打采的步子,甚至走向聖壇,服從那古老的、熟悉的、指揮的手指——唉,媽媽呀,唉,媽媽呀!——雖然它實際上是唾棄這手指的;而且願意一勞永逸地憎恨它自己,而不願意每天忍受新形式的痛苦。卑賤的、可憐的人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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