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因為,」船長平平靜靜地繼續說道,「你也許聽說過打人用的短繩這種東西吧!」

  「您聽說過嗎,船長?」罵罵咧咧的磨工喊道,「沒有,我沒聽說過。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一種東西!」

  「唔,」船長說道,「我相信,如果你不是時刻防備著的話,那麼你將會很快熟悉它的。我明白你的信號,我的孩子。你可以走了。」

  「這麼說,我立刻就可以走了,是不是,船長?」羅布由於取得成功而歡天喜地,喊道,「可是記住!我從沒有請求您讓我立刻就走,船長。您不能再一次敗壞我的名譽,因為您是出於自願叫我走的。您也沒有權利扣發我的工資,船長!」

  他的主人取出錫制的茶葉罐,把應該付給磨工的錢在桌子上全部點清,因此把他所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給解決了。羅布裝著可憐相,抽抽嗒嗒地哭泣著;他在感情上雖然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但卻把硬幣一個個地撿起來,每撿起一個就裝著可憐相,抽抽嗒嗒地哭泣一次,並把它們一個個分別塞進用手絹結成的小圓包裡;然後,他登上屋頂,在帽子和口袋裡裝滿了鴿子;然後,他走下來,到櫃檯下面的床鋪邊,把他的物品捆成一個包袱;這時他裝著可憐相,抽抽嗒嗒地哭泣得更響,仿佛他的心已被往事的回憶撕得粉碎了;接著,他哀哭著,說道,「再見吧,船長,我離開您是沒有惡意的!」然後,他走出到門口的臺階上,把小海軍軍官候補生的鼻子揪了一下,作為離別時給他的一點侮辱,最後他得意揚揚地露著牙齒笑著,走進了街道。

  當只剩下船長一個人的時候,他又重新拿起報紙,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不尋常或意外的事情似的,繼續孜孜不倦地念下去。可是卡特爾船長雖然念了好多,但卻一個字也不明白,因為磨工羅布一直在報紙各欄之間蹦來跳去。

  船長過去是否曾像現在這樣感到被人遺棄過,這很難說;可是現在,老所爾·吉爾斯,沃爾特,心的喜悅,對他來說,是真正失去了,卡克先生又殘酷地欺騙和戲弄了他。虛偽的羅布代表了他們所有的人;船長曾經很多次把心中最美好的回憶講給他聽;他曾經相信這個虛偽的羅布,而且是高高興興地相信他的;他曾經把他當作自己的一位伴侶,就像是一艘船中唯一還活著的朋友一樣;他曾經把他當作得力助手,執行著小海軍軍官候補生的命令;他曾經打算盡他對他的責任;他對這孩子也曾抱有十分親切的感情,仿佛他們曾經在同一艘船中遇難,一道被風浪吹刮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似的。可是現在,當虛偽的羅布已把不信任、叛變和卑鄙帶進客廳這個神聖的地方時,卡特爾船長感到客廳仿佛可能就要沉陷下去似的;如果它真正沉陷下去的話,那麼他並不會感到十分驚奇,也不會感到有什麼很大憂慮的。

  因此,卡特爾船長十分專心地念著報紙,但卻絲毫也不理解;因此,卡特爾船長沒有自言自語地說到任何有關羅布的話;他不承認他在想他;雖然他感到自己現在像魯濱遜·克魯索一樣孤獨,但他不承認羅布跟他的這種感受有絲毫關係。

  在同樣一種鎮靜自若,不慌不忙的情況下,船長在薄暮時步行到倫敦肉類市場,跟那裡一位值班的看守人講好,讓他每天夜間和早上前來關上和打開木制海軍軍官候補生的百葉窗。然後他走進小餐館,把每天從那裡供應給海軍軍官候補生的食物減少一半,又走進酒吧,通知停止向那位叛逆者供應啤酒。「我那位年輕人,」船長向站櫃臺的姑娘解釋說,「我那位年輕人已經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了,小姐。」最後,船長作為產業的唯一看管人,決定把櫃檯下面的床鋪接收下來,他在夜間就在這裡而不上樓去安息。

  從此以後,卡特爾船長每天早上六點鐘就從這張床上起來,把上了光的帽子扣到額上;那份孤獨的神態就跟克魯索帶上山羊皮帽子,結束梳洗時一樣;雖然他對野蠻部族麥克·斯廷傑的侵襲的恐懼已減少一些,就像那位孤獨的航海家在很長時間內沒有見到吃人肉者的形跡,逐漸減少憂慮相似,可是他仍按照常規,遵守那些防禦措施,每當看到女帽的時候,總要退避到他的堡壘裡,事先偵察一番。在這段時間中(圖茨先生來信說,他到城外去了,所以沒有前來拜訪),他自己的他聽起來都開始覺得奇怪了;同時由於經常不斷地拭擦和安放存貨,並由於長久地坐在櫃檯後面閱讀和向窗外看望,他養成了沉思的習慣,因此他前額上被上了光的堅硬的帽子扣成的紅圈有時因為過度的思考而發痛。

  現在一年的期限滿了,卡特爾船長認為該把包裹打開了;可是由於他過去一直打算當著把包裹帶給他的羅布的面做這件事,而且他還認為當著別人的面打開它是合適和正當的,因此現在缺少一位見證人,他感到很煩惱。正在感到為難的時候,有一天他在報紙「航運消息」欄中看到一則通告:「謹慎的克拉拉」號和它的船長約翰·邦斯貝從一次沿海岸的航行中回來了,他看完之後以異乎尋常的高興發出了歡呼,並立即向這位智慧超群的人郵寄了一封信,叮囑他為他住所的地址保守秘密,並請他儘早在晚間來看他。

  邦斯貝是那些按照信念行事的聰明人當中的一位,他花了幾天工夫才在心中完全樹立了這個信念:他已收到了一封大意如此的信。可是當他掌握了這個事實,並徹底弄清楚它之後,他立即就派他的見習船員送去口信:「他今天晚上就來。」這位見習船員被指示去傳達這些任務之後就消失不見了,他像一個擔負著神秘囑託、身上塗著柏油的精靈似的,完成了他的使命。

  船長接到口信十分高興,準備好朗姆酒和水,在後客廳裡等候著他的客人。八點鐘,店門外像是海牛發出的一聲深沉的叫聲,接著是手杖在門上嵌板上的敲打聲,向卡特爾船長注意聽著的耳朵通報:邦斯貝已向他靠攏了;船長立即讓他進來;他頭髮蓬鬆,紅木色的臉孔顯得遲鈍發呆;像往常一樣,他仿佛沒有看到眼前的任何東西,而是在注意觀察世界另一部分發生的什麼事。

  「邦斯貝,」船長抓住他的手,說道,「您好吧,好朋友,您好吧!」

  「老船友,」邦斯貝身體內發出的回答道,但是這位商船指揮者本人的神態卻沒有任何相應的變化,「我身體還不錯,還不錯。」

  「邦斯貝,」船長向他的天才表示了難以抑制的敬意,說道,「您來啦!您的見解比鑽石還明亮呵!您給我派來的那位穿柏油褲子的年輕小夥子就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請您查一下《斯坦菲爾選集》,可以找到這句話,找到的時候,請記下來。現在您到這裡來了,有一次您曾經就在這裡發表過您的意見;現在已經證實,您的意見每個字都是正確的。」船長真誠地相信這一點。

  「唔,真的嗎?」邦斯貝粗聲說道。

  「每個字都是正確的,」船長說道。

  「為什麼?」邦斯貝第一次看著他的朋友,粗聲說道,「哪個方向?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呢?所以嘛。」這位智慧超群的人說了這些神諭一般的話——這些話幾乎使船長頭腦發暈;它們把他駛進了一個推測和猜想的海洋——之後,讓船長幫助他脫掉領港人的短上衣,跟隨他的朋友進了後客廳;他一到那裡,手就立即抓住朗姆酒瓶,調製了一杯摻水的烈性酒,然後拿起煙斗,裝上煙草,開始抽起煙來。

  卡特爾船長摹仿他的客人的這些動作,可是那位偉大的商船指揮者的神態卻決不是他所能摹仿的。他坐在壁爐的另一邊,尊敬地看著邦斯貝,仿佛他在等待從邦斯貝那裡得到鼓勵或者好奇的表示,這樣就可以把他引導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可是這位紅木色臉孔的聰明人看來除了溫暖和煙草之外,沒有感覺到任何別的東西,只有一次當他從嘴中取出煙斗,以便為酒杯騰出地方的時候,他偶然地粗聲說到他的名字叫傑克·邦斯貝;——這個聲明很不容易成為談話的開頭,因此船長就先用簡短的恭維話喚起他的注意,然後敘述了所爾舅舅失蹤的全部經過,以及它對他本人的生活與命運所引起的變化,最後他拿出包裹,放在桌子上。

  邦斯貝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點點頭。

  「打開它?」船長問道。

  邦斯貝又點點頭。

  船長就進行啟封,在裡面看到兩張折疊的紙頭,他分別念了它們的標題,一張上寫著:「所羅門·吉爾斯的一般遺囑和處理財產的遺囑」,另一張上寫著:「給內德·卡特爾的信。」

  邦斯貝雖然眼光注視著格陵蘭的海岸,但似乎在等待著聽內容,所以船長就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後大聲地念信:

  「『我親愛的內德·卡特爾!當我離開家,前往西印度群島』——」

  船長在這裡停住,注視著邦斯貝;邦斯貝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格陵蘭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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