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董貝先生威風凜凜地坐在細頸圓酒瓶後面時,是一幅莊嚴的景象;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孤孤單單地坐在桌子空蕩蕩的另一頭的近旁時,是一幅淒涼的景象;少校向七位懦怯的人當中的六位(愛虛榮的那一位已經完全陷於絕境了)講約克郡公爵的軼事時,是一幅英武的景象;銀行董事用吃點心的小刀向一群崇拜者描畫他有小菠蘿溫室的平面圖時,是一幅謙遜的景象;菲尼克斯表哥撫平長袖口,偷偷地整整假髮時,是一幅沉思的景象。可是所有這些景象持續的時間都很短,因為很快就喝咖啡,而且大家不久都離開了餐廳。

  樓上大廳裡的人群每分鐘都在增加;可是跟先前一樣,董貝先生名單上的客人們跟董貝夫人名單上的客人們混雜在一起的可能性是天然不存在的,任何人也不會分辨不清,誰是屬￿哪一份名單上的。這一規則唯一例外的情形也許可以算是卡克先生吧。他向所有的人都露出微笑,站在聚集在董貝夫人周圍的人群中,注視著她,注視著他們。注視著他的老闆、克利奧佩特拉、少校、弗洛倫斯以及四周的一切;他跟這兩幫客人相處得都無拘無束,看不出是屬￿哪一幫的。

  弗洛倫斯害怕他,他在房間裡對她來說是個夢魘。她不能忘記有他在場,由於她不能抗拒對他的厭惡與不信任,因此她的眼睛不時朝他那邊望一下。可是她的思想卻在翻騰著別的事情,因為當她坐在一旁的時候——並不是由於沒有人愛慕她或尋找她,而是由於她安靜、文雅的性格才坐在一旁的——,她覺得她的父親在流行著的活動中是多麼不起作用;她痛苦地看到,他似乎是多麼不自在;當他停留在門旁,迎接著那些他希望特別厚待的客人,並把他們領去介紹給他的妻子的時候,他又是多麼不受尊重;他的妻子高傲地、冷漠地接見了這些客人,但絲毫也沒有興趣或願望去討他們的喜歡;在煞風景的接見儀式之後,她也沒有考慮他的願望或對他的朋友表示歡迎,一直不開口說一句話。使弗洛倫斯同樣困惑不解或痛苦的是,這樣行事的伊迪絲卻這麼親切,這麼慈愛、體貼地對待她;就她來說,甚至連注意到在她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情形,幾乎都好像是忘恩負義似的。

  弗洛倫斯如果敢哪怕用眼光陪伴一下父親的話,那麼她該會多麼幸福啊!但弗洛倫斯沒有去猜疑他不自在的主要原因,就這一點來說她倒是幸福的。不過,她害怕表露出她似乎知道他處於不利的境地,唯恐他會對她憤怒不滿;加上她一方面情不自禁地想親近他,一方面又對伊迪絲懷著感激的感情,處在這樣矛盾衝突的心情中,她就不敢抬起眼睛去看他們兩人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她為他們兩人感到焦急不安,鬱鬱不樂,所以在擁擠的人群中,她心中暗暗地產生了這樣一些想法:如果這裡從來就聽不到這些嘈雜熱鬧的談話聲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如果往日沉悶無趣、淒涼冷落的景象從來就沒有被現在新穎別致和富麗堂皇的景象所代替,如果這個受到冷落的孩子從來沒有從伊迪絲那裡找到友誼,而是一直過著她那被人遺忘、沒人可憐的孤獨的生活的話,那麼對他們來說,這也許反倒比現在更好。

  奇克夫人也有一些這樣的想法,但是這些想法並不是平平靜靜地在她的心中展開。這位善良的家庭主婦一開頭就因為沒有被邀請參加晚宴而受到了侮辱。她從這個打擊中部分恢復過來之後,不惜破費大筆金錢,決心把自己打扮成一位穿著豪華的人物,在招待會上出現在董貝夫人的面前,使她見了眼花繚亂,並在斯丘頓夫人頭上堆上高山般重重的屈辱。

  「可是我卻被看得連弗洛倫斯也不如了!」奇克夫人對奇克先生說道,「有誰絲毫注意過我?誰也沒有!」

  「誰也沒有,我親愛的,」奇克先生同意地說道。他背靠著牆,坐在奇克夫人的身旁,甚至在這裡,他也只能輕輕地吹吹口哨,聊以自慰。

  「這有一點點像需要我在這裡的樣子嗎?」奇克夫人眼睛閃發出亮光,高聲喊叫道。

  「不錯,我親愛的,我看不像,」奇克先生說道。

  「保羅瘋了!」奇克夫人說道。

  奇克先生吹吹口哨。

  「除非你是個怪物(有時我覺得你真的就是個怪物),」奇克夫人坦率地說道,「那就別坐在這裡吹你的小調了。一個人哪怕稍稍有點男子漢的感情,怎麼能看得住保羅的岳母打扮成那副模樣,在跟白格斯托克少校賣弄風情?別的使人愉快的事情就別提了,就是這個白格斯托克少校今天能在這裡,我們也還得感謝你的盧克麗霞·托克斯——」

  「我的盧克麗霞·托克斯!」奇克先生吃驚地說道。

  「是的,」奇克夫人很嚴厲地回答道,「你的盧克麗霞·托克斯!我要問,不論是什麼人,看到保羅這位岳母,保羅這位傲慢的老婆,這些光裸著後背和肩膀的不成體統的老醜八怪們,總之一句話,看到今天這樣的招待會,怎麼還能有心情哼小調呢?」奇克夫人在最後幾個字上冷嘲熱諷地加重了語氣,使奇克先生嚇了一跳。「這對我來說,謝謝上天,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奇克先生把嘴巴扭歪成根本無法哼小調或吹口哨的形狀,並似乎很用心地在沉思著。

  「雖然保羅已經忘記我該享受的權利了,「奇克夫人火冒三丈,說道,「但我希望,我知道我本人應該享受什麼權利。我是這個家庭的一名成員;我不打算在這裡坐著,讓人不理不睬。我不是董貝夫人腳下的爛泥,現在還不是,」奇克夫人說道,仿佛她預料後天就會變成這爛泥似的,「我要走!我不說(不管我怎麼想)這一切安排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貶低我,侮辱我。我將直截了當,一走了之。我不在,他們也不會發覺!」

  奇克夫人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筆直地站了起來,挽著奇克先生的胳膊,離開了這個他們在偏僻的角落裡逗留了半個小時的房間。她真能洞察一切:她不在,確實完全沒有被人發覺。

  不過她並不是唯一的憤怒的客人;因為董貝先生名單上客人們(他們依舊不斷地處於困難的境地中)一致對董貝夫人名單上的客人們感到憤怒,因為她們通過單眼鏡看他們,並大聲說不知道這些人是誰。在這同時,董貝夫人名單上的客人們抱怨疲乏;那位袒露著肩膀、打扮得很年輕的夫人,失掉那位快活的年輕人菲尼克斯表哥(他在宴會結束之後就走了)的照顧之後,對三、四十個朋友秘密地宣稱,她厭煩得要死。頭上戴滿了沉甸甸的飾物的老夫人們都有或大或小的理由抱怨董貝夫人。那些公司的董事和總經理們心裡都一致認為,如果董貝一定要結婚,他最好娶一位跟他年紀比較接近的人,別這麼漂亮,但家境要寬裕一些才好;這一類身份的先生們普遍的看法是,這是董貝的失著,他以後會後悔的。除了那些懦怯的人之外,留在那裡或走開的人,幾乎沒有一位不認為自己從董貝先生或董貝夫人那裡受到冷落或委屈的。後來才知道,那位戴黑絲絨帽子、默默無言的夫人就是因為那位穿深紅絲絨衣服的夫人比她先被攙扶到餐廳裡去才氣得一言不發的。甚至連那些懦怯的男子的脾氣也變壞了,這或者是由於他們喝了過多的檸檬汁,性格發生了變化,或者是由於他們受到整個房間的氣氛的感染的緣故;他們在樓梯上和偏僻的角落裡相互諷刺嘲笑,並低聲說些誹謗的話。普遍的不滿與不快廣泛地擴散開來,聚集在門廳裡的僕人們也跟樓上的客人們一樣感覺到這一點。甚至連等候在屋外、拿著火炬給大家照路的僕人也瞭解到這一點,他們把這個慶祝宴會跟那種在死者遺囑裡沒有提到任何人、因而聽不到哀哭的葬禮相比。

  最後,所有的客人都走了,拿著火炬給大家照路的僕人也走了。長時間被馬車堵塞的街道已暢通了。房間裡將要燃盡的燭光只照著在一旁交談的董貝先生和卡克先生,以及董貝夫人和他的母親,沒有別的人了。董貝夫人坐在絨墊睡椅上,她的母親仿照克利奧佩特拉的姿態躺著等待侍女前來。董貝先生和卡克談話結束之後,卡克諂媚討好地走上前來告別。

  「我希望,」他說道,「董貝夫人經過這愉快的晚上所感到的勞累不會使她明天覺得不舒服。」

  「董貝夫人已經充分地節省了她的勞累,」董貝先生走上前來,說道,「因此您絲毫不用在這方面替她擔心。董貝夫人,我很遺憾地想說,我實在希望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您能比往常稍許勞累一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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