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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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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裡特·卡克交替地沉思著和工作著;有時她強制自己長久地專心於著針線活;有時她又心不在焉地讓活計掉落在膝蓋上,聽任自己湧集的思潮隨意奔流;時間就這樣在她不知不覺之間悄悄地溜走了。早晨的天空,原先是明亮與晴朗的,現在逐漸遮滿了烏雲;刺骨的寒風吹刮進來;雨點沉重地落下;黑沉沉的迷霧籠罩著遠方的城市,使它看不見了。 每逢這樣的時候,她總時常憐憫地望著那些旅客沿著她房屋旁邊那條公路艱辛地向倫敦走去;他們的腳已經走痛了,身子已經走累了,正恐懼地望著前面宏偉的城市,仿佛預感到他們在那裡的悲慘境遇將只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或海灘上的一粒沙;他們在狂風暴雨面前心怯膽寒地收縮著身子,看來仿佛大自然也把他們拋棄了似的。一天又一天,這些旅客無力地、遲緩地拖著腳步,不過她覺得總是朝著一個方向——朝著城市的方向走去。似乎有一股猛烈的魔力把他們推進這座無限廣大的城市之中的某個部分一樣,他們被它吞沒了,再也沒有回來。他們成為醫院、墓地、監獄、河流、熱病、瘋狂、惡習和死亡的食物,——他們向著在遠方吼叫的怪物走去,然後消失了。 寒風在怒號,雨在下著,白天在陰沉地黑下來,這時哈裡特眼睛離開她孜孜不倦縫了好久的活計,看著這些走過來的旅客中的一位。 她是一位婦女。一位三十歲光景、孤身一人的婦女;她個子高大,身材端正,容貌漂亮,衣服破爛;在傾盆大雨下,她的灰色斗篷上粘滿了許多鄉村道路在各種氣候中飛濺起來的泥土——灰塵、白堊、粘土、沙礫——;她沒有戴帽子;濃密的黑髮上除了一塊撕破的手絹之外,沒有別的東西擋雨;手絹的邊端和頭髮在風中飄動,遮住了她的眼睛,所以她時常停下來把它們推回去,並望著她所前往的道路。 哈裡特就在她這樣的時候注意到她。她把兩手舉到曬黑的前額,抹了抹臉,把覆蓋在臉上的障礙物挪開;這時候可以看出:她的姿容美麗,但她的性格卻是魯莽輕率、毫無顧慮的;比氣候更為嚴重的事情她也毫無畏縮地置之度外,根本不去考慮自己的道德品行如何;對於從天上或地上拋擲到她的毫無遮蓋的頭上的一切東西,她都滿不在乎。這一切,再加上她的貧窮和孤獨,使她的同胞姐妹哈裡特的內心深受感動。她想到這位婦女不僅在外表上而且在內心裡也是反常的、損壞了的;就像她富於魅力的姿容不像原先那麼嬌柔一樣,她那顆原本樸實優美的心也變得冷酷無情;造物主賦予她的許多高尚的資質都像那些蓬亂的頭髮一樣被風吹走了;暴風雨正在吹打著她那被毀損的美容,夜色即將籠罩著它。 她在想著這一切的時候,並沒有嫌惡、憤怒地避開她(在她富於同情心、溫柔體貼的女同胞中,過多的人是過於經常這樣做的),而是可憐她。 她的墮落的姐妹繼續向前走來,直望著遠遠的前方;銳利的眼睛想要穿透籠罩著城市的迷霧,時常以一個異鄉人不知所措和猶豫不決的神情左顧右盼。她的步伐雖然堅決有力,但她已疲倦了。她躊躇了一會兒以後,在一堆石頭上坐下,任憑雨落在她身上,不想避開。 她現在正好對著這座房屋。她把頭垂落在兩隻手上休息了一會兒以後,又抬起來,這時她的眼光碰到了哈裡特的眼光。 哈裡特一會兒就出現在門口;那位婦女聽到她的招呼之後,從坐位上站起來,慢吞吞地向她走去,她的態度並不是親切友好的。 「您為什麼在雨裡休息呢?」哈裡特溫柔地問她。 「因為我沒有別的地方好休息,」她回答道。 「可是附近有許多可以避雨的地方。這裡,」她指著小門廊說,「比您剛才坐的地方好。歡迎您到這裡來休息。」 這位婦女懷疑與驚奇地望著她,但沒有任何感謝的表情;她坐下來,把一隻破爛的鞋子脫掉,倒出裡面的碎石和塵土,這時可以看到她的腳已破傷了,正在流血。 當哈裡特發出憐憫的喊聲時,這位婦女抬起眼睛望著她,露出輕蔑與懷疑的微笑。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一隻破傷的腳算得了什麼呢?」她說道,「對於像您這樣的人來說,我這種人有一隻破傷了的腳又算得了什麼呢? 「進來洗洗它吧,」哈裡特溫厚地說道,「我給您一點什麼東西把它包紮起來。」 這位婦女抓住她的手,拉到她自己眼睛前面,緊貼著,並哭泣起來。這不像是一位婦女的哭泣,而像是一位性格堅強的男子突然屈從于這種弱點時的哭泣;她的胸脯猛烈地上下起伏,並竭力想恢復常態,這說明她內心的情感是多麼不尋常地激動。 她順從地被引進屋子裡,然後顯然是出於感激,而不是出於保護自己,沖洗和包紮了傷處。接著,哈裡特從她自己微薄的晚飯中分出一些,端到她的面前;當她吃完之後(雖然數量是不多的),哈裡特又請求她重新趕路(她急切地想這樣做)之前先把衣服在爐火上烤烤幹。她又一次出於感激,而不是出於對自己的任何關心,在爐子前面坐下來,把系在頭上的手絹解開,讓她濃密的、淋濕了的頭髮垂落到腰下,然後坐在那裡,一邊用手掌把它搓幹,一邊看著爐火。 「大概您在想,我過去是漂亮的吧,」她突然抬起頭來,說道,「我想我過去是的。我知道我過去是的。請看這裡!」 她粗野地用兩隻手把頭髮撩起來,抓得緊緊地,仿佛要把它撕斷似的;然後又把它放下來,甩到肩後,仿佛這是一堆蛇似的。 「您是不是個外鄉人?」哈裡特問道。 「外鄉人!」她回答道;每說完一個短句,她總要停頓一下,並看著爐火,「不錯,當了十年或十多年的外鄉人。我沒有我在那裡居住過的日曆。大概是十年或十多年吧。我不認識這個地方。我離開以後,這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您這十來年所在的地方離這裡遠嗎?」 「很遠。必須在海上航行好幾個月。即使是乘船也是很遠的。我是在罪犯流放的地方,」她凝視著招待她的主人,接下去說道,「我自己也是一個犯人。」 「上帝幫助您和寬恕您,」哈裡特溫柔地回答道。 「啊!上帝幫助我和寬恕我吧!」她向爐火點點頭,回答道,「如果人們肯稍稍幫助我們當中的一些人的話,那麼上帝也許會更快地寬恕我們所有的人的。」 可是哈裡特懇切的態度和她那誠摯的臉孔(這臉孔充滿了溫柔的情意、絲毫也不責備她)使她溫和下來,她不像剛才那樣粗魯地接著說道: 「我們,您和我,也許是相同的年紀吧。如果我比您大一些,那麼也不會大出一、兩歲。啊,請想一想這一點吧!」 她伸開胳膊,仿佛展示一下她的外形就會表明她過去在道德上曾經墮落到何等地步似的;然後她把胳膊放下來,低垂著頭。 「沒有什麼我們不能補救的事情;改正錯誤是從來不會太晚的,」哈裡特說道,「您已經懺悔了。」 「不,」她回答道,「我沒有懺悔!我不能懺悔。我不是這種人。為什麼我必須懺悔,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放蕩不羈?他們都對我談到我的懺悔。可是誰懺悔加害於我的罪惡呢?」 她站起來,用手絹把頭包紮好之後,轉身要走。 「您上哪裡去?」哈裡特問道。 「那裡,」她用手指一指,說道,「上倫敦去。」 「您在倫敦有家嗎?」 「我想,我有一個母親。她也算是個母親,就像她的住所也算是個家一樣,」她苦笑著回答道。 「把這拿去,」哈裡特把錢塞到她手裡,說道,「好好做人。 錢很少,但也許有一天它會使您避開不幸的。」 「您結婚了嗎?」那位婦女收下錢,輕聲問道。 「沒有。我跟我的弟弟一起住在這裡。我們能省出的錢不多,要不我本會多給您一些的。」 「您允許我親親您嗎?」 這位接受了施捨的婦女看到哈裡特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輕蔑與嫌惡的神情,就在提出請求之後彎下身去,把嘴唇緊貼在她的臉頰上。她又一次抓住她的手,遮住她的眼睛,然後離開了。 她走進了愈益深沉的夜,迎著怒吼的狂風和傾盆大雨,向著迷霧籠罩、閃爍著半明半暗的燈光的城市,趕著她的路;烏黑的頭髮和不整齊的、當作帽子的手絹在她毫無顧慮的臉孔四周飄動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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