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六二


  「那僅僅是為了取得您的信任,」這位先生打斷她說道,「請您千萬別以為——」

  「我相信,」她說道,「您是懷著善良的、值得稱許的目的對我重新提起它的。我完全相信這一點。」

  「謝謝您,」她的客人急忙握著她的手,回答道,「我十分感謝您。我肯定地對您說,您對我是公正的。我,知道約翰的歷史,——」

  「當我說我為他感到驕傲的時候,您可能會責備我驕傲,」她繼續說道,「我確實是為他感到驕傲的!您知道,過去有一段時候我沒有為他感到驕傲,——那時候我不可能為他感到驕傲,——可是那已經過去了。忍受多年屈辱,毫無怨言地贖罪,衷心地懺悔,深深地遺憾,甚至,我知道,我對他的愛也造成了他的痛苦,他認為我為了愛他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其實,天知道,除了他的不幸使我難過外,我是完全幸福的!——啊,先生,在我眼見到一切之後,我懇求您,如果您一旦有了權力,有人對您犯了罪過,那麼,不管是什麼樣的罪過,您都別對他處以無法挽回的處罰;因為這時候上帝正在天上促使他所創造的心靈改邪歸正呢!」

  「您的弟弟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那位先生同情地回答道,「我向您肯定地說,我毫不懷疑這一點。」

  「當他犯了罪的時候,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哈裡特說道,「他現在又成了另外一個人,恢復了他的真實面貌。請相信我,先生。」

  「可是我們照舊生活著,」她的客人心不在焉地擦著前額,然後若有所思地敲打著桌子,說道,「我們一天一天,按照一成不變的常規生活著,不可能發現或注視這些變化。它們——它們是形而上學一類的東西。我們——我們沒有閒暇來研究它。我們——我們沒有勇氣。在學校或學院裡不教它們。我們也不知道怎樣著手。總而言之,我們都是些該——死的事務家。」那位先生說道,一邊神情極為不滿和煩惱地走到窗口,又走回來,重新坐下。

  「說實在的,」那位先生又擦著前額,並像先前一樣敲打著桌子,說道,「我很有理由相信,這種一天又一天同一個模式的生活會使一個人甘心遷就任何事情。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不知道,這是事實。我們把一切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就這樣生活著,直到我們不論做什麼事,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我們都是根據習慣去做。當我躺在臨終的床上,要求對著良心為我自己辯護的時候,我只能把一切都說成是習慣。『習慣,』我說,『由於習慣,我過去對千百萬的事情都是耳聾、口啞、眼瞎、感覺麻痹』。『先生,您叫什麼名字?的確,您是個忙忙碌碌的事務家,』良心說,『可是它在這裡無濟於事!』」

  那位先生站起來,又走到窗口和走回來;雖然他是採用這樣獨特的方式來表示他的憂慮不安,但他確實是非常憂慮不安。

  「哈裡特小姐,」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說道,「我希望您能允許我為您幫點忙。請看著我,我的神態應當是誠實的。因為我知道我是誠實的。是不是這樣?」

  「是的,」她微笑著回答道。

  「我相信您所講的每句話。」他回答道,「我深深地責怪自己,十二年來我本可以瞭解這一點,看見這一點,本可以瞭解您,看見您,可是我卻沒有認識,沒有看見。我真不知道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我不僅成了我自己習慣的奴隸,而且成了別人習慣的奴隸!可是既然我已到這裡來了,就請允許我做點事情。我以所有的道義和尊敬向您請求。您極大地激勵了我的道義和尊敬。請允許我做點事情吧。」

  「我們並不需要什麼,先生。」

  「不,不,不完全這樣,」那位先生回答道,「我認為不完全這樣。有一些小小的生活舒適用品可以使您的生活和他的生活過得愉快一些。和他的生活!」他以為這已在她心上產生了一些印象,就重複了最後這句話,「我過去總是習慣地認為,不需要為他做什麼事情了,一切都已解決和過去了,總之我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我跟過去不一樣了,請允許我為他做點什麼事情吧。也為您做點事情。」客人關切、體貼地說道,「為了他的緣故,您必須很好地保重您的身體,我擔心它已經衰弱了。」

  「不管您是什麼人,先生,」哈裡特抬起眼睛望著他的臉,說道,「我都深深地感謝您。我確實感到,您所講的一切,都是想為我們好,並不追求其他目的。可是我們過這種生活已有很多年頭了。要從我弟弟那裡把他對我來說十分寶貴的、並已確實證明是他的堅強決心的東西取走一星半點,要把他在沒有得到幫助、默默無聞、被人遺忘的情況下進行贖罪而表現出的優秀品質取走一星半點,那麼當您剛才講到的那個時刻降臨到我們面前的時候,它都會減少他和我將會感到的安慰。我的這些眼淚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表達我對您的感謝。請您相信這一點。」

  那位先生被感動了,他把她伸出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非常像一位慈愛的父親吻一個孝順的女兒的手一樣。

  「如果有一天他部分地恢復他所失去的地位,」哈裡特說道。

  「恢復!」那位先生很快地喊道,「怎麼能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恢復的權力掌握在誰的手裡?我想,他得到了他生活中無價的幸福,這是他弟弟對他顯示敵意的一個原因。我的這個想法一定沒有錯。」

  「您提到了一個我們兩人從來不談的問題,甚至在我們兩人之間也是從來不談的,」哈裡特說道。

  「我請您原諒,」來訪的客人說道,「我應當知道這點才好。我請求您忘掉我由於疏忽而提到它了。現在,我不敢再勸您一定接受我的建議——因為我不太清楚,我是不是有權利這樣做——雖然天知道,甚至這種懷疑也是一種習慣,」那位先生又像剛才一樣失望地擦著前額,說道,「我對您來說是一位陌生人,但同時也不算是個陌生人,請允許我請求您答應我的兩點請求。」

  「是什麼?」她問道。

  「第一點,如果您認為有理由改變您的決心,那麼請允許我成為您的左右手,那時候我將把我的姓名告訴您,聽隨您呼喚。現在告訴您沒有用,而且我的姓名是微不足道的。」

  「我們選擇朋友,並不是鄭重得了不得,需要我花時間考慮一番才行。」她微微露出笑容,回答道,「我可以答應這一點。」

  「第二點,請您允許我有時,就說每星期一早上九點鐘吧——又是習慣——我一定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了,」那位先生說道,他奇怪地喜愛在這方面責怪自己,「請允許我走過這裡,看到您在門口或窗口。我並不請求進來,因為那時您弟弟不在家。我並不請求跟您談話。我只是為使伐自己安心,請讓我看到您身體健康,同時毫不強迫地提醒您,您有一位朋友——一位年紀很大的朋友,他的頭髮已經斑白,很快就會變得更白——您隨時可以囑咐他為您效勞。」

  那張懇摯的臉孔抬起來,信任地望著他的臉孔。她答應了他的請求。

  「像先前一樣,我知道,」那位先生站起身來,說道,「您不準備把我的訪問告訴約翰·卡克,以免他因為我知道他的歷史而苦惱。我對這感到很高興,因為這越出了事物通常的軌道和——習慣,又是習慣!」那位先生不耐煩地中斷了自己的話,說道,「仿佛除了通常的軌道之外,就沒有更好的軌道似的!」

  他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轉過身子,手裡拿著帽子,走到那條小門廊的外面,無限尊敬和真誠關切地向她告辭;這種尊敬和關切不是任何教養所能教出來,而只有純潔與誠實的心才能表露出來的;它們的真實性是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

  這次訪問在這位姐姐的心中喚醒了幾乎已被忘卻了的許多情感。很久沒有客人跨進他們家的門檻,很久沒有同情的像悲哀的音樂一樣在她耳邊鳴響,所以在這以後的好幾個鐘頭中,當她坐在窗口一針一針在辛勤縫著的時候,這位陌生人的形象一直出現在她的眼前;他的話似乎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說給她聽。他已經觸動了打開她整個生活的那根心弦;如果說她在一個短時間內忘掉了他,那麼那是因為與一個偉大的回憶有關的許多思想把它暫時遮蔽了,整個生命就是從這個偉大的回憶所產生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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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即:當她思念上帝時暫時把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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