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董貝父子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我十分欽佩他,」卡克說道。

  「多麼直率!」斯丘頓夫人喊道,「是不是?多麼魁偉!是個真正的英國人。那可愛的眯縫著的小眼睛和那仁慈的下巴,構成了多麼美的一幅肖像啊!」

  「啊,夫人!」卡克突然停住,說道,「可是您既然談到了圖畫,那您看前面就有一幅!世界上有哪一個畫廊能陳列出這樣的作品呢?」

  這位笑嘻嘻的先生一邊說,一邊通過門口指著董貝先生和伊迪絲兩人正站在另一間房間中間的地方。

  他們沒有交談一句話,也沒有交換一次眼光。他們胳膊挽著胳膊,但是如果海洋從他們中間滾滾流過,那麼他們也不會比他們現在看去那麼疏遠。甚至他們兩人的高傲也各有特色,互不相同,這一點使他們更加格格不入;如果一位是世界上最高傲的人,另一位是世界上最恭順的人,那麼他們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遙遙相隔。他,自負不凡,剛強不屈,拘泥呆板,神色嚴厲。她,非常的可愛和優美,但卻把自己、他以及周圍的一切全都不放在眼裡;她在眉毛和嘴唇中表露的高傲鄙棄著她自己身上所具有的魅力,仿佛它們是她所痛恨的徽章或號衣似的。他們是多麼毫不相配,多麼相互對立,多麼勉強地被一條由不幸的偶然機會的鏈條連結在一起,因此不難想像,他們四周牆上一幅幅圖畫都對這不自然的結合感到震驚,都以不同的表情觀察著它。嚴厲的騎士和武士皺著眉頭怒視著他們。一位教士舉著一隻手,宣告來到上帝聖壇前面的這對男女是對宗教的褻瀆。風景畫中平靜的湖水,在深處映照著太陽,問道,「如果沒有其他更好逃脫的途徑,難道就不能投水自盡嗎?」廢墟喊道,「請看這裡吧,我們和情意相斥的時代結了婚,現在落得了一個什麼下場?」生性敵對的動物在相互殘殺,好像成了對他們有教訓意義的實例。愛神和丘比德驚恐地逃走了,而那些殉難者在他們的畫出的災難歷史中並沒有遭受過像他們這樣的痛苦。

  然而,斯丘頓夫人看到了卡克先生引起她注意的圖畫,是那麼銷魂動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有些大聲地說道,這是幅多麼可愛、多麼充滿了心靈的圖畫啊!伊迪絲聽到了,回過頭來看看,臉孔憤怒地漲得通紅,一直紅到頭髮根。

  「我最親愛的伊迪絲知道我在讚美她呢!」克利奧佩特拉幾乎膽怯地用陽傘拍了一下她的背,說道,「我的心肝寶貝!」

  卡克先生又看到了他在樹林裡出乎意料地親眼看到的內心鬥爭。他又看到了高傲的倦怠與冷淡取代了它,就像一朵雲似地把它掩蓋了。

  她沒有向他抬起眼睛,只是命令式地把眼睛稍稍地動了動,似乎招呼她母親走近她。斯丘頓夫人認為領會這個暗示是合適的,就和她兩位陪隨的騎士很快走向前去,從那時起就一直走在她女兒近旁。

  卡克先生現在沒有什麼吸引他注意的東西,就開始談論圖畫,並選出那些最好的,指給董貝先生看;這時他沒有忘記按照平時熟悉的方式突出董貝先生的偉大身份,並給他調整一下目鏡,找出圖畫目錄中現在正在看到的圖畫名稱,以及給他拿手杖,等等,以表示對他的尊敬。說實在的,這些服務與其說是出於卡克先生的主動,還不如說是出於董貝先生的倡議。董貝先生喜愛顯示他的權力,他用不很威嚴,對他來說是隨隨便便的語氣說道,「喂,卡克,請您幫助我一下,好嗎?」那位笑容滿面的先生總是高高興興地遵命照辦。

  他們參觀了圖畫、城牆、桅樓守望台,等等。當他們仍然是走在一起的一小群人時,少校正在消化食物,昏昏欲睡,處在默默無聞的狀態中;這時候,卡克先生成了個愛交談和使人高興的人。最初,他主要是跟斯丘頓夫人攀談,但是由於那位敏感的夫人對藝術作品是那麼欣喜若狂,在第一刻鐘內她除了像打呵欠似地大大地張開嘴巴直呵氣之外,就不能再做別的了(她說,它們完全是靈感的傑作,這是她之所以作出那種興高采烈的表示的原因),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轉向董貝先生。董貝先生除了偶爾說一句,「說得很對,卡克,」或「不錯,卡克」之外,很少講別的,但他默默地鼓勵卡克繼續說下去,內心非常贊許他的行為,因為他認為總得有人說話才好;卡克先生的說話可以說是從母公司分出去的子公司,完全代表了他本人,它可能會使格蘭傑夫人感到有趣。卡克先生極為謹慎,從不冒失地直接對那位夫人說話,但是她似乎在聽著,雖然從不看他;有一、兩次,當他把他那獨特的謙恭的態度表現得異乎尋常的時候,那若隱若現的微笑就偷偷地掠過她的臉龐,不像一道光線,而像是一個深沉的黑影。

  沃裡克城堡終於被詳盡無遺地參觀完畢,少校也已精疲力竭,至於斯丘頓夫人那就更不用說了;說真的,她按照她的那種特殊方式來表露內心的高興已表露得愈來愈頻繁了。這時,馬車已重新準備好,他們前去附近的幾個名勝地點。董貝先生彬彬有禮地說,格蘭傑夫人如能親手用她的妙筆給其中的一個風景區畫一幅素描(即使畫得潦草一些也行),那麼對他來說這將是這愉快日子的一個紀念品(雖然他並不需要那些可以現成買到的紀念品),他一定會永遠給予很高的評價;這時董貝先生又鞠了一個躬。消瘦的威瑟斯腋下夾著伊迪絲的速寫簿,斯丘頓夫人立即囑咐他把它送來;馬車也停了下來,好讓伊迪絲畫畫,這幅畫是董貝先生打算和他的其他珍貴物品保存在一起的。

  「不過我擔心我太麻煩您了,」董貝先生說道。

  「一點也不。您希望畫哪個地方?」她像先前一樣懷著迫不得已的殷勤轉向他,回答道。

  董貝先生又鞠了一個躬,這使他漿硬了的領帶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他請畫家來決定這個問題。

  「我倒覺得最好由您自己來挑選,」伊迪絲說道。

  「那麼,」董貝先生說,「假定說,就從這裡畫起。這看來倒是個可以畫畫的好地方,或者——卡克,您覺得怎麼樣?」

  碰巧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樹林,很像卡克先生今天早上用腳步走出鏈條圖案的那個樹林;有一株樹下有一條長凳,非常像他鏈條中斷的那個地方。

  「我可不可以向格蘭傑夫人十分冒昧地建議,」卡克說道,「那個地方是個有趣的、甚至可以說是個奇妙的景色吧?」

  她的眼睛順著他馬鞭所指的方向看去,又迅速地抬起眼睛看看他的臉。這是她被介紹認識以後第二次交換的眼光,簡直就和第一次眼光一模一樣,只是它的表情更為明白罷了。

  「您喜歡那裡嗎?」伊迪絲問董貝先生。

  「它將會使我心醉神迷,」董貝先生對伊迪絲說。

  因此,馬車就開往董貝先生將會對它感到心醉神迷的地點;伊迪絲沒有從座位上移動,並用她通常高傲的冷淡的表情打開了速寫簿,開始速寫。

  「我這些鉛筆的頭都不尖了,」她停止畫畫,把它們一支支翻看著,說道。

  「請允許我,」董貝先生說,「不過卡克比我做得更好,他懂得這些事情。卡克,勞駕您給格蘭傑夫人弄一弄這些鉛筆。」

  卡克先生騎到挨近格蘭傑夫人座位的馬車門口,放開韁繩,讓它掉落在馬脖子上;然後笑嘻嘻地鞠了個躬,從她手中取來鉛筆,坐在馬鞍上,不慌不忙地削著鉛筆。削完之後,他請求由他拿著,她什麼時候需要,他就什麼時候遞給她;這樣,卡克先生就留在格蘭傑夫人的身邊,看著她畫畫,一邊對她非凡高超的技巧,特別是畫樹木的技巧,說了許多恭維的話。董貝先生這時好像是個十分可敬的幽靈似的,他站在馬車中,也在看著;克利奧佩特拉和少校則像兩隻老鴿子一樣在互相調情。

  「您覺得這樣就行了,還是需要我最後再潤色一下?」伊迪絲把速寫遞給董貝先生看時,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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