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渡邊淳一 > 異戀 | 上頁 下頁
二〇


  「真是讓人羡慕。」春美用帶點諷刺的口吻說,「而且呢,還受女學生的歡迎。雖然是本人努力的成果,我感到他的人生應該是別無所求了吧。」

  「就是這話。」浩二聳起肩膀拿起咖啡杯,「只是一天到晚開玩笑,長得又體面,有時會被誤以為不夠認真。」

  說到這裡,浩二輕輕挑起眉毛喃喃說:「是位好老師。我喜歡。」

  春美越過桌子將身體靠過來。「喂,真是個美男子嗎?」她這麼問道。

  「這個嘛,算是吧。」我笑著說。

  「喂,我告訴你,不管是誰都是這麼說。」浩二向著他姐姐強調說。

  「對了,你認識半田先生嗎?」我試著問浩二,我聽說他是片瀨先生的學生。

  浩二馬上點頭說:「也沒有什麼認不認識,他也是片瀨的學生,是早我一年的學長。半田是個很有名的花花公子,為什麼問起他?」

  「沒什麼。只是上次老師提過他的名字。」

  「文學院呀,念英文系的男學生是風毛麟角,以後大概會增加一些。半田先生他們那一班,男學生就只有兩位。旅行呀,還是男亥一同出遊,老是被女生差遣做這做那的。像是拿啤酒來、跳個脫衣舞吧等等。」

  春美扯開嗓門大聲笑起來。浩二也跟著笑。我從浩二那裡探聽,也看不出他知道那位名叫半田的學生,和片瀨信太郎的老婆有染的跡象。

  那時,在大學正門前開始的演說打斷了這對姐弟的笑聲。學生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大到咖啡廳內都聽得到,把在店裡放的音樂都壓了下去。

  浩二伸起腰越過窗戶往外看,「哇!」地很驚訝地說話道:「這個大學,果真是如傳聞所說得這麼可怕。我們學校呀,一到這個時候可是男女在正門口約會的時間呢。」

  「你既然來了,就去實習實習吧。」春美說,「算是上社會課。」

  「才不要哩,挺恐怖的。」

  「就是呀,像你穿得這樣的一個人呀,可會被當成槍把。」

  浩二聳聳肩說:「下次再有備而來。」這麼說的時候,在咖啡廳外的大街上,帶著頭盔的一群學生呼嘯而過。腳步聲震得店裡的地板都在響。

  坐在店裡的人全部站起來走到窗邊,我們也一樣。

  在大學正門前演講的是五六個人的小團體。戴頭盔的這一群把這個小團體整個圍起來。好像開始了激烈的口角,有人胸部被捶打,也有人被拖倒在地上。

  一部分路過的學生也加入混戰。到底站在哪邊、是誰在幫誰都弄不清楚。只知道在演學說、戴著頭盔的集團好像是唐木那一夥的。

  「好呀好呀!」浩二歎息說。那是帶有輕蔑的歎息。但不知為什麼,接著沒有說任何話。我們三人有好長一段時間默默地將臉靠緊窗戶,眺望著外面越來越混亂的局面。

  我為了消除唐木的痕跡,將屋內的擺設變了樣。說是這麼說,也不過是把櫥櫃和書架,還有小冰箱的位置重新擺過。然後把印有向日葵花樣的黃色窗簾洗乾淨。光是這樣房間卻看起來大為不同。在廚房的水槽中用手銑窗簾,流出的水髒得難以置信。大概都是唐木吸煙的灰塵吧。

  有關唐木的消息,各式各樣的版本傳到我耳裡。有人說醫院檢查結果必須長期療養才行,但是唐木不願意,在被帶回鄉下的途中脫逃。也有人說汲什麼大病,很快就出院了,不知潛伏在哪裡。還有人說他腎臟長了惡性瘤,動了大手術。但實際詳情如何,一點也沒頭緒。

  我每個禮拜六和禮拜天都到片瀨夫婦家,不間斷地繼續打工。不去片瀨夫婦家的日子,就到大學的圖書館去調閱有關伊利沙白王朝和詹姆士王朝的書籍。像是歷史書、戲劇論、文學論,還有宗教論等等,甚至連當時詩人殘留下來的的詩集都找出來。其實根據看不懂,還有摸有樣地讀到天黑。

  或許是不必要的自我意識作祟。我那時對知識還有學問的貪心程度與求知欲之強,以前從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

  在信太郎的書房中,坐在破舊的紫色沙發上,我殷切地盼望能徹底理解耳朵所聽到的、信太郎翻出的優美的文章。然後和他以對等的地位交談。

  對我來說,片瀨夫婦還是像外星人一樣。他們那種豪放不拘,只能說是無視於時代的生活方式本身,有時讓我覺得很難受,有時卻讓我陷入沉思。

  但是,當初對他們產生無意義的輕蔑已經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愚昧的好勝心,想費盡力氣和他們變成同樣的層級,以同樣的水準交談。

  我胡亂地大量閱讀。覺得重要的地方或特別有印象的地方就記在本子上,死背下來。然後在到片瀨夫妻家去時,雖然是拼命死背下來的、借來的知識,只要在閒聊中派上用場,我所感到的喜悅就難以形容。

  信太郎一定有點大惑不解。只不過是雇來記口述翻譯的女學生,為什麼突然變得可以說得出作家的名字,而且還一副遍覽群書的樣子。會開始說什麼「莎士比亞不錯,不過我呢,不管怎麼說還是比較喜歡韋伯斯特,冒著生命危險的通姦、血的復仇,還有絕望的結果,我原本就喜歡這些陰慘和虛無的氣氛。在某方面來說,在文化爛熟開始腐化時所發表的戲劇作品,可以說是扮演了連接現代文學的橋樑的角色。」

  現在我回想起來,只覺得很丟臉。要是對方不是信太郎的話,一定會不懷好意地從多方面交叉攻過來。我會回答不出來,然後變成笑柄。

  但是他完全不質問我,也不說任何讓我固擾的話。他只是眼睛閃著光,傾聽我現學現賣的知識和突如其來的感想。好像發現了同好一樣,喜孜孜地這麼說:

  「我們真合得來。你喜歡的和我一樣。像是黑暗、毒、瘋狂、腐敗、迷惑,只要作品中有這些成份在就會被吸引。真是不可思議。」

  剛開始我還懷疑是不是聽錯了,我還想他是故意諷刺我。

  我所說的根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見解,只要讀些資料,到處都有這種類似的論調。我只不過把它換為自己的話,然後帶點感想地表達出來而已。

  因此,想問問題的反而是我。老師為什麼會被那種虛無的東西所吸引呢?孤獨啦、憂鬱啦、不安啦、對那些普通人會想避開的東西,為什麼覺得這麼有趣而執著呢?是因為現在太富足的關係嗎?還是因為你只是這麼說著好玩呢?

  但是我投問出口,因為並沒有必要把話問出來。對於那些架空的問題還無法用言語來回答……。大膽地說,答案只是潛藏在信太郎肌膚的香味、體溫和呼吸中。

  5

  小布……最初這麼叫我的是信太郎,還是雛子呢?隨著每個禮拜出入片瀨夫婦的住處,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們開始喚我「小布」。小布,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餐吧?小布,把那葡萄酒拿過來。小布,坐到這兒來……

  他們問我朋友都是怎麼叫我,我一回答「布子」,他們夫妻倆就異口同聲說:「啊!那樣叫比較可愛。」但是或許要改口很難,或許是已經習慣叫我小布了,就這麼一直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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