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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純白色的桌巾下擺被風吹得沙沙作晌。我將取了的明蝦和不知什麼紅燒的東西吃下肚。誰都沒有在注意我。吃完了以後,我又吃了有櫻桃和奶油裝飾得很美麗的甜點,還吃了從高中時代得了急性腸炎住院以後就沒再吃過的香瓜。

  一面吃著,我一面搜尋片瀨夫婦。他們夫妻倆站在庭園內最大的一棵櫻花樹下。滿載著花朵的粗幹,在夫婦頭上伸展著。風一吹,夫婦的身體就埋在飄舞而下的白色花瓣中。

  簡直像是嵌在雪景中的一對壁人。我望著他們遙遠、有點朦朧的身影,一瞬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輕輕地暈眩起來。

  3

  隔周的禮拜六,從一早就下起雨來。我八點鐘起床,打掃房間。泡了杯即溶咖啡加土司當早餐裹腹之後,開始準備出門。

  把口述做成筆記對我來說是外行。雖然聽說過,但是當這種事落到自己頭上來,就只有茫然不知頭緒。

  只要把他所說的記下來就好嗎?還是把錄音機錄下來的東西隨時整理好呢?用稿紙嗎?是用報告紙還是筆記本呢?鉛筆就可以了嗎?還是用原子筆比較好呢?

  我想空手去不太恰當。考慮到最後,我把報告紙、筆記簿、各式各樣的筆、橡皮,連漿糊、膠帶全部裝進紙袋。我甚至準備把日英字典和英日字典都帶去,後來想一想應該沒有這個必要吧。總之,我全身上下充滿了奇妙的緊張感。當然信太郎對工作說明不夠清楚也是原因,但我不瞭解為什麼會那麼緊張。

  我在腦中想像著,不知片瀨夫妻家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是像俱樂部一樣的洋式樓房?從大門口玄關的地方有像山坡一樣的小徑,四周則遍是修剪整齊的草坪。

  一踏上玄關就可以在空氣感到芳香劑的味道。黑色有光澤的門上接著獅子形狀的青銅扣環。一扣下去就咚咚響,其他什麼也聽不到。

  然後,門終於開了。出現一位一臉幹練瘦削的女傭。女傭穿著深藍色的制服,和常在洋片中出現的豪邸的傭人一樣,在純白色的圍裙上打著蝴蝶結。

  她帶我通過玄關旁的待客間,請我等一下。房間擺著紅色真皮的沙發,牆壁上有鹿頭標本,還有版畫整齊地掛在牆上。鑲著玻璃窗的大型櫥櫃上著黑色的漆,裡面擺著高級洋酒,還有擦得亮晶晶的杯子,像是量好距離一樣整齊並列。在靜到連耳朵都發痛的寂靜中,只微微地聽到時鐘滴答的聲音。

  我十二點半整到達了東橫線的都立大學車站。因為紙袋被雨琳濕的緣故,在站台上走的時候,紙袋的底部破了,裡面的東西好像全部要掉出來一樣。所以我在公共電話亭內打電話給片瀨時,不得不把紙袋連同濕琳淋的雨傘和背包一起抱在胸前。

  是信太郎接的電話,他頗吃驚地大聲說:「已經到了嗎?」

  「不好意思,我到得太早了。」

  「不、沒關係。早到一點都沒關係。好、這樣。我馬上開車去接你。在車站的剪票口等,不要淋到雨。」

  信太郎開的是一部看起來像是水果顏色的談綠色的車。是剛發表的歐洲車款,外形相當美觀。當時還沒有量產,只不過在一部分的愛好汽車的車迷中有口碑。當然,對車子一無所知的我,是到後來才知道這些的。

  當我看到那部四人坐、流線形的、閃著照後燈的車子停靠在剪票口旁的路邊上,又看到在駕駛座的信太即時,不知為什麼那麼慌張起來。車子距我所在的地方不過十公尺,沒有必要撐傘,我卻為了不淋到雨而想打開折疊傘,沒想到怎麼樣也打不開而緊張起來,或許是面對信太郎這樣親自來接我這個不過是打工的學生而感到畏怯,也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表現而急切地想採取毅然的態度吧?

  總之那一刻,抱在胸前的紙袋完全掉在地上。文具呀、筆記本呀散了一地。通過我身邊的人都「啊」地叫出聲。

  信太郎下車往我這跑過來。他往下看著散落一地的東西,覺得很好笑地「呵、呵」地笑了起來,「我還想是什麼東西掉了一地呢,你連這些東西都帶來呀。」

  我以微笑作答,彎下腰來收拾散亂著一地的東西。信太郎也馬上過來幫忙。

  當他撿起膠帶時,用很頑皮的語氣說,「小姐,我想請問一下,你帶這個來到底要幹嘛?」

  「我想或許會用得著呀。」

  他仰頭大笑。大塊的喉結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滾動。

  信太郎穿著藍色中仔褲和一件雪白的棉質襯衫,看起來相當年輕。不管是誰都會以為他和我同一代,或者比我年長一點的學生。我有點混亂,因為想像中應該在掛著鹿頭標本的待客室出現的雇主,實在是打扮得太隨便了。

  一上了車,信太郎突然開始滔滔不絕說起自己想要翻譯的書。完全沒有談有關天氣啦、我個人的事啦、還有其他的瑣事。

  「可以說是一種情色小說。」他說,「但是和色情小說可完全不同哦,如果大膽地說的話,可以說是異色愛情小說。文體相當美。你也是英文系的,我想你對伊利沙白王朝的詹姆斯王朝的戲劇應該有接觸。這本小說,是有受到那個時代的影響,帶有異色的、惡魔的氣氛的,一點也不像是第一次寫現代小說的新人的作品。完成的話,搞不好可以說是一種嶄新戀愛小說的誕生而引起話題呢。」

  「小說的名字是什麼?」

  我一問,信太郎看著雨刷轉動的前窗玻璃說:「是《ROSESAION》,直接翻譯的話是《玫瑰沙龍》。怎麼樣,聽起來還可以嗎?」

  「是什麼意思呢?」

  「我是在問這是不是你會喜歡的小說。」

  「光聽小說的名字不知道。」

  「我剛剛說明了不是嗎?我想你該有些輪廓。」

  「……但是我只不過是在幫忙。」

  「你不喜歡情色小說嗎?」

  「不討厭呀!但翻譯的是您呀,我對小說怎樣想並不重要。」

  我從頭到尾只能勉強地應對。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滿。

  但是信太郎並沒有特別顯得驚訝。他像是載著年輕女孩快樂地兜著風的年輕人一樣,用很愉快的口氣說:「我很高興你來幫我。」

  我心裡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他。像是為什麼不用自己學校的學生啦、為什麼也不看履歷表或成績單,就這麼輕率地雇用我啦、我所上的大學以校園抗爭聞名的,他一點都不在意嗎?但是卻一個問題也問不出來。正想要問的時候,信太郎指著前方的建築物說:「就是那兒。」

  他住的地方不是像俱樂部的洋房,也不是在玄關的門上掛有扣環的住家,而是貼著白色瓷磚看起來很新、很現代的公寓。

  信太郎一把車子駛入停車場就轉過頭問我:「你記起來了嗎?」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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