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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迪子對婦產科醫院知道並不多,雖然婦產科醫院偶爾也向輸血中心申請要血,但那只是看單據,沒有再多的聯繫。

  正因為不熟悉,所以去哪家醫院都是一樣的。

  迪子現在還不知道哪家醫院安全可靠,值得信賴。即使出現失誤會死去,也毫無辦法。她仿佛感到那是上帝給予的、應得的懲罰。

  哪裡都一樣刀匝著風兒走,去第一家看見的醫院。

  她這麼想著,走著,最初看見的,就是這家醫院。

  也許時間還早,候診室裡沒有人。掛號室裡的女人正整理著病歷卡架子。

  「掛號嗎?」

  「請吧。」

  迪子報了姓名和年齡後,小聲告訴她,「我好像懷孕了。」

  掛號室裡的女人看來對這一類事情已經世空見慣,毫無表情地問了迪子的住所和聯絡地點後,說,「醫生馬上就來,請您等一下。」

  迪子在候診室的長凳上坐下,望著窗外。窗戶外看得見夾著街道的、兩側的石牆和大銀杏樹。大銀杏樹的樹葉也隨風搖曳著。

  醫院是二層樓房的私立醫院。掛號處左邊設有樓梯,樓上好像是病房。那裡,微微地傳來嬰兒的哭啼聲。生了孩子的女人和墮胎的女人都在一個醫院裡。

  迪子又眺望著窗外,好像要從那樣的哭啼聲中逃避。

  每起一陣風兒,大銀杏樹的樹枝便搖向右邊,隨之泛黃的樹葉在空中飄飄落下。

  「有澤君!」

  一陣清風吹過,窗外恢復短暫的寧靜時,有人招呼迪子。

  「請進診察室。」

  迪子把大衣和手提包拿在手裡,遲緩地推開診察室的門。

  醫生約莫有四十歲,戴著眼鏡,是個溫厚的人。

  「我好像懷孕了。」

  「好的。」

  醫生點點頭,在病歷卡裡寫著什麼,然後問了她最後的經期和身體的症狀。

  迪子回答著,醫生把它記入病歷卡,然後朝著白色簾子那邊示意道,「請去那邊。」

  迪子一瞬間垂下眼險,然後遲疑地走進簾子的背後。

  檢查的時間並不長,檢查肝腎化不了幾分鐘,但對迪子來說,是漫長難忍的。

  下了診察台,重又坐在醫生的面前時,迪子感到微微的怯暈。

  「難道真……」

  迪子低下頭,咬著嘴唇問道。

  「孩子很健康。」

  接著,醫生默默地點上香煙,以後的沉默,好像是在等候迪子下一個決斷。

  「這……」

  「嗯?」

  醫生似乎在等候她的回答。

  「我想墜掉……」

  醫生把銜在嘴上的煙放在煙灰缸裡,拿起病歷卡。

  「因為是頭胎,所以倘若有可能,最好還是生下來的好啊。」

  「可是……」

  「是嗎?」

  醫生仿佛一開始就看出迪子會墮胎的。他拿起筆,看著桌子角上的檯曆。

  「那麼,下星期—或星期二,再來吧。」

  「今天不行嗎?」

  「今天?」

  醫生吃驚地望著迪子。

  「不行嗎?」

  「不是說不行……」

  迪子想趁現在決心已定之時就裁斷和阿久津的一切連結。她想捨棄種種瓜葛,恢復自己獨自一人的無牽無掛。

  「這麼急嗎?」

  醫生又看看檯曆,然後和身後的護士交談了幾句。

  「身體沒有其他的病吧。」

  「沒有。」

  「那麼,十一點鐘就開始吧。」

  「十一點?」

  診察室裡的壁鐘正指著九點。

  「在那之前,先要檢查一下,要驗血,拍胸部愛克斯光片。」

  醫生說完,護士馬上招呼迪子道,「請這邊來。」

  驗完血,迪子被領到手術室時,剛過十一點。

  風依然如故,雨不時地斜打著,沖刷著窗戶。大銀杏樹在空中痛苦地拌瑟著。迪子望著那銀杏樹,走進了手術室。

  也許因為下雨昏暗的緣故,手術室裡無影燈的光亮,使迪子產生了來到黑夜裡似的錯覺。

  「請。」

  在護士的幫助下,迪子上了手術臺,仰天躺下。

  穿在身上的,只是長樹裙,而且下半身一直被裸露到腰部。

  然而,迪子已經毫無羞恥感。正常的感情在剛開始診時就已經消失。

  迪子現在只是瞑閉著眼睛,一味地追溯著自己將在墜落下去的黑暗。

  害死了阿久津的妻子,現在又正要葬送好不容易寄宿在腹中的小生命。作為兩條生命的代價,終於捨棄了一個戀情以作補償。自己是一個罪孽多麼深重的女人!

  迪子的眼眶裡不由湧出淚水。

  這既不是墜掉胎兒的悲哀,也不是接受手術的恐怖。

  迪子現在畢竟還愛著一個以前一直愛著的男人,這種愛超越了那種悲哀。她感到自己的女人的秉性,是很遺憾的。

  忽然,瞑閉著的眼睛前一片白色。護士用紗布靜靜地抹去迪子的眼淚。

  然後,護士提起她有左臂,在她的手肘上綁著鬱血帶。

  「還要打麻藥,您慢慢地數著一、二、三,馬上就會睡著,等您醒來就已經結束了。」

  手臂被紮緊,手臂上感覺到針頭的刺痛。

  「不要緊了。來……」

  「一……」

  「二,」「二……」

  聲音漸漸地含混、遲緩。在那懶散而模糊的感覺中,迪子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原野中走去。

  走啊走,原野茫無垠際。迪子喘息著,頗感疲憊,但她還是在原野中走著。

  無邊無際的原野,像是石佛林立的徒野,也像是只長有個頭那麼高的狗尾草和蘆葦的荒原。

  迪子盡力地走著,不知何時能夠走到盡頭。一陣秋風吹過她的面前。在雲靄疾逝的天際,看得見微微的光亮。在朔風例例之中,迪子朝著光亮拼命地定去。她赤著腳,風吹亂了她的頭髮,但她還是拼命地走著。只要向前走,迪子便又能捕捉到新的世界。

  也許天馬上就要亮了。在天亮之前,迪子真想靜靜地躺著。

  「三……」

  又傳來女人的聲音。這聲音逝去時,秋風又從幽幽的天地間湧出。同時,迪子的思緒隨著低微的風聲,消失在悠遠的原野的盡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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