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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落花

  沒有比櫻花更幸福的花了。

  從古代的平安王朝時起櫻花就是百花之王,《千家語傳集》裡也記載有「櫻為花之首」的譽辭。

  陽春四月,爛漫綻開的櫻花不愧是眾花之魁,其盛開時的奢華,謝落時的瀟灑都同樣惹人心醉,令人憐惜。

  俗話說「櫻花七日」,櫻花的壽命只有短暫的一個多星期,卻具有極強的表現力,因此,享有「壁龕之中必備此花,眾花之中此花上座」的特殊待遇。

  正因為如此,有時也遭人忌嫌。千利休就規定「茶室之中不准擺放過豔之花」,禁止櫻花進入茶道之境。

  誠然,對以「清寂」為本的茶道而言,櫻花當然是「太過奢華而不相配」了,千利休之流的怪僻由此可見一斑。

  不可否認的是,櫻花培育了日本人的美意識和豐富的想像力。

  至於久木自己,他既喜愛櫻花的千嬌百媚,又覺得櫻花有些令人憂鬱和討嫌。這也許是緣於花開花落來去匆匆,自己忙碌得無暇追隨之故吧。

  每年,隨著櫻花季節的臨近,新聞媒體便開始報道櫻花「前線」的消息,哪裡的櫻花開到了什麼程度,哪裡已經盛開等等,電視裡不厭其煩地播出櫻花勝地那些美不勝收的景像,可是,自己卻沒有一次能夠去飽覽櫻花的風姿。

  久木總想去那些櫻花盛開的地方,悠然地賞賞花,然而總是因工作繁忙而一直未能如願,只好將就看看街道兩旁的櫻花了事。

  正所謂「心不靜」,櫻花給他留下了沒有片刻寧靜,忙碌不堪的印像,直到櫻花開敗後反而倒舒了一口氣。

  這樣年復一年,就產生了對櫻花的焦慮感,不過,今年與往年大大的不同了。

  托現在工作的福,這個春天終於能夠盡情欣賞一下櫻花的美景了,這也是命該如此吧。

  提起櫻花,人們首先會想到京都之櫻。如平安神宮的垂枝櫻,白川河沿岸的裝有燈飾的夜櫻,以及鵜鶘寺、仁和寺、城南宮等以櫻花聞名的寺廟,真是應有盡有。

  以前久木利用去關西採訪和洽談的機會,也走馬觀花地去過其中的幾處。每一處都各有千秋,各處爭奇鬥豔,盡顯風流。這倒使久木覺得過於品種齊備,毫無缺憾了。

  京都之櫻與周圍的古寺,神社和庭院相映成趣,加上鬱鬱蔥蔥的群山懷抱,本來就很美的花,在絕妙的背景的襯托下,更顯得風情萬種,猶如以附加值來悅人眼目的商品。

  這樣的櫻花自然讓人讚歎、欣賞,然而那些凜然不群,僅僅憑籍本真之美的櫻花,也令人難以割捨。其實,賞花者所不大涉足的清雅幽靜處的櫻花,更是別有情趣。

  考慮來考慮去,久木想到了伊豆的修善寺。離東京不太遠,是一個為群山所懷抱的溫泉之鄉,那裡的櫻花和旅館都有著遠離塵世的靜謐。

  久木決定了之後,就於四月份的第二個星期日,和凜子一起前往修善寺。

  這個時間去賞花,比起往年來是遲了一些,不過,今年的四月偏冷,所以,花開的時間較長,伊豆一帶正是盛開的時節。那天,就是這樣一個常言所說的「春酣之時」,或者「春闌之時」的爛熟的春日。

  久木和凜子一起離開澀穀的住處,久木穿一身便裝,淺鴕色的開領衫,外套一件深鴕色的夾克;凜子是一身粉紅色的套裝,領口配了一條素花圍巾,戴著灰色的帽子,手裡提著皮包。

  頭天晚上,凜子回家裡取春裝時,一定見到了丈夫,久木還沒來得及問她。

  不知道後來凜子家裡怎麼樣了。

  計劃這次旅行時,久木就在擔憂這件事,卻沒敢貿然打聽,凜子好像也不大願意說。

  四月凜子從娘家回來後不久,說過一句「我媽叫我作個了斷」。

  這當然是指凜子和她丈夫的婚姻關係了。

  三月中旬,當凜子的母親知道了她和丈夫不和的事實,並且知道凜子了一直有外遇時,非常氣憤,嚴厲地叱責了她,說這簡直是沒臉見親戚,也沒臉見人的事。

  從那以後,凜子的母親不能坐視女兒的行為,要她儘快解決婚姻問題。

  可是,據久木所知,不同意離婚的是凜子的丈夫,他想以此來對妻子復仇,凜子的母親對此怎麼看呢。

  久木一問,凜子的回答說「跟她說不明白的。」

  凜子的母親是老一輩的人,怎麼能理解得了作丈夫的明知妻子與人私通,卻不同意離婚呢。

  「三個人見見面,好好談一談。」

  三個人是指凜子和丈夫還有凜子的母親。

  「媽媽喜歡他,以為談一談問題就會解決,我可不行。」

  凜子又說:「弄不好,還得牽扯到性的問題呢。」

  如果追究起凜子為什麼對丈夫不滿的話,會從性格不一致追究到性不和的問題上,凜子覺得,反正要離婚,不必把事情說得那麼露骨。

  和凜子家的情況一樣,久木家也處於僵持的局面。

  久木的情況恰恰相反,是妻子要求離婚,而久木遲遲不表態。和凜子的情感這麼深了,應該同意才對,可是一到關鍵時刻,心情就十分複雜,既有對自己隨心所欲所導致的後果的內疚,也有要面對同事和親戚的憂鬱。還有凜子尚未離婚,自己先離的不安,最最重要的還是對徹底摧毀近三十年的生活現狀的懼怕與畏縮。

  歸根結底,離婚是最後的一步,何必太著急。這種想法使得他下不了最後的決斷,他也在猜測著妻子現在是怎麼想的。

  久木回家時幾乎不和妻子說話,只說些不得不說的話,便匆匆忙忙地離開家,沒有爭吵,兩人之間雖然冷冰冰的,又保持著微妙的和睦。

  當然,這並不等於妻子的態度有所軟化,四月初,久木回家時,妻子又提醒道:「你可別忘了那件事啊。」

  久木知道妻子說的是在離婚書上簽字的事,就「嗯、嗯」地點著頭,不置可否。

  他正要往外走的時候,妻子又說:「我從明天起就不在家住了。」

  「你要去哪兒?」久木不由自主地問道。其實,自己已沒有資格去過問妻子的行蹤了。

  「我的事與你無關。」

  妻子的態度十分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

  女人的態度一向是爽快明朗的,而男人在本質上都有些優柔寡斷。

  也該和妻子之間作個交代了。

  久木一路想著來到了東京站,和凜子坐上了新幹線「回音號」。

  他們在三島下車,換乘伊豆箱根線前往修善寺。雖說正值賞花時節,因為是周日,車裡很空。

  以前他們都是星期六出發,星期日回來,這次為了錯開週末的高峰時間,改為周日出發,週一回來。多虧了工作清閒,才能這麼悠然地去旅行,現在的久木不再為閒暇而嗟歎了,他要充分地享受這種悠遊。

  從三島出發的電車也很空,途經長岡、大仁、中伊豆一直向山間駛去,住家越來越稀少,滿山遍野的櫻花呈現在眼前,大多是染井吉野櫻,一簇簇盛開在蔥綠的山坡上,猶如一個個粉紅色的花斗笠。

  「我早就想坐這樣的電車了。」電車每站必停,列車員示意發車的笛聲,迴響在慵懶的春日裡。

  電車沿著河流向前行進。天城山脈的水流匯成狩野川,然後又注入了駿河灣,河岸上到處是垂釣的人。還不到捕獲香魚的季節,河水清澈見底,難怪這裡是聞名的山榆菜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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