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新人呵,醒來吧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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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又過了十天左右,播放《告少年國民書》,經母親允許,把收音機搬進餐廳,於是我感到以「天皇陛下」為最高地位的國家秩序,即命令父親操作黃瑞香成型機器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K先生是一位教育家,他和我是同一年代的人,他在戰後教育史記載過這段廣播的情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我把自己的感受寫了下來。 「我們懂得天皇陛下的可貴,聽從他的命令,按著他的指示去做。像這次這種停戰方式,別國是做不到的,為什麼到昨天為止大家還在一心一意地同敵人戰鬥,可是只要天皇陛下的一個命令——『結束戰爭吧』,大家就毫無怨言聽從聖旨,結束戰爭呢?這是日本國民性優秀之所在。今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只要國民能這樣一心一意聽從天皇陛下的召喚,那麼這個國家就能無往而不勝。而且,如果我們如此擁戴天皇陛下,那麼同外國交往時,不必折磨他國,也不必與之相爭,各國應該是互相協力,達到共同繁榮。」 通過這些體驗,爆發力這個東西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對此,有一個基本的定義。現在,通過閱讀布萊克,我又一次認識到這一點。在人的身體中有一個類似儲存爆發力的裝置。如果它負載過多的話,作為這種裝置的肉體就越來越歪曲,終於被從內部爆發出來的力量所摧毀。要想控制歪曲的擴大,有時必須找到將爆發力釋放出體外的辦法。年輕時,我曾把一種現象叫作「跳躍」,現在我還是這麼叫,所以「跳躍」,就是在負荷低的時候將能量釋放出來。 以前,我、或許父親也做過,身穿厚司的父親從腰間抽出柴刀,呵斥縣知事們,但是父親沒有這樣做。如果事情輪到我的頭上,我也會發出憤怒的呼喊,從內部打破身體這一裝置嗎?我的年齡已經比當年死去的父親還小一歲,在此之前,有過輕度的發作,義么因疲勞和發燒躺在沙發上,我從他黑裡透紅的臉上,仿佛看到了父親的面影。想到這裡,我也照起了鏡子。在兄弟當中,我覺得只有自己最不像父親,可是在鏡子中,我找到父親生前最後那張照片的特徵,那是父親在縣知事來視察後不久照的。 然而,既不是爆發力從內部爆發出來,也不是粗暴地強加於外部而得到解脫,而是可以採用第三種辦法,或許這是夢境。在戰敗的那個夏天,在見不到一個孩子的河裡,我不正是被這種幻想纏繞著嗎?如果用語言來表達當時的感受,前面翻譯的布萊克的詩最貼切。「推磨的奴隸們,奔向原野吧。/仰望天空,在燦爛的陽光下開懷大笑吧。/被禁錮在黑暗和歎息中,三十年啊,疲憊不堪的日日夜夜,/那張臉上,從未見過一次微笑,被禁錮的靈魂,站起來吧,睜開眼睛吧,」然後是「——鎖開了,城堡的門被打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從統治者的鞭子下解放了——/他們每走一步,回頭看一眼,懷疑著,這是在做夢嗎?一邊唱著『陽光下烏雲消失了,一個晴朗的早晨』,一邊……」 義么每天去福利工廠,他的工作是把由新宿中村屋提供的裝「月餅」用的紙箱組裝起來。指導老師和成年殘疾人們一喊義么,他就慢條斯理地、準確認真地回答。休息的時候,跟他一樣帶有殘疾的女學生在遊戲室彈鋼琴唱歌,他就熱心聆聽並鼓掌。還把錯誤的指法跟和絃改正過來,以便於理解,不久他就得到了大家的信賴。班主任老師看到這些後,向妻子提出疑問,「我從幾個方面注意觀察了義么,雖說他熱情、努力,可是,下課後掃除的時候,義么急忙拿起掃帚和墩布,——這還不錯,可他卻站著不動。結果是什麼也沒幹,是懶呢?還是他實際上根本就不會幹這些呢?」 妻子很驚訝,讓義么屋裡屋外地打掃,進行實地訓練。我也在旁邊看著,兒子身高體壯,堪稱巨人了,他歪著腦袋,「為什麼落葉落在庭院踏腳石上?」一旦角落堆積了落葉,他就非要用掃帚把落葉撒滿一院子。我們在自己家裡對兒子進行能力訓練,有一些很明顯的缺點,所以受到外界指責。 有一天,妻子因感冒和牙痛直哼哼,我就代替她到工廠前的車站去接義么。可是到得太早了,傍晚路上寒風凜冽,我無法站在路上等,只好走來走去。還有一個原因使我不便在車站標誌牌下等,那就是有一位比我小十五、六歲,身體肥胖、臉色蒼白的婦女已經先站在那兒了,她把下巴縮在厚厚的大衣領子裡,大衣鼓得像個棗核,一看就知道她也是來福利工廠接孩子的母親,她顯得冷漠而憂鬱,我很難跟她打招呼。 前不久,義么的福利學校死了兩個殘疾兒。有一個孩子是在運動會之後,跟父親去看太子堂的祭祀活動,即神轎遊行。吃完了烤肉,挨著父親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還在靜靜地睡覺,父親在快要上學之前,叫他的時候,他早已涼了。我讀完福利學校的校長先生寫的文章後,深受感動,最後一個晚上,孩子跟父親高高興興地團聚,我甚至想說他像風一樣飄走了。另一個孩子留著莫希幹族的頭型,曾給我留下愉快的印象,所以我還記得他,他精神抖擻地一個人去洗澡,因癲癇發作,淹死在水裡。 其中一個孩子的死訊從福利學校傳來的時候,妻子去為義賣市場作準備。當談到以何種形式去弔唁時,一位跟妻子一起工作的年輕母親說:「誰想去誰去吧,因為這是好事呀。」這位母親也積極參加義賣市場的準備活動,她不但盡心盡力培養自己的殘疾兒,還關心殘疾朋友們。她可能把一瞬間閃現出來的絕望念頭說出來,她和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一定不會忘記。妻子沒有批評這位年輕的母親,這是他們共有的痛楚,可她好像總在想著這句話。於是我說,如果可能的話,還是把這種話忘掉的好。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輕輕靠在汽車站標誌牌下穿著又重又厚大衣的人就是那位母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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