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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想,可能是布萊克和妻子說話的內容被原原本本揭發出來,只不過是經過士兵的耳朵後變成粗野、下流的語言。當時,拿破倫還沒有登基,布萊克認為他是拯救法國革命的英雄。法國革命之火波及英國,布萊克希望革命也能給英國帶來解放。不久布萊克就對拿破倫感到幻滅,把他視為可惡的暴君……

  對於士兵的告發,四季法院認為證據不足,宣佈布萊克無罪,可是布萊克受到詩才平庸的鄉紳資助,必須不停地幹與理想相悖的工作,他寫預言詩,批判那個時代,這比畫畫更難找到知音——甚至被亨利嘲笑是發瘋的創作。布萊克四十五、六歲時還保持著趕走士兵的體力,而且正像士兵曾經說過的那樣,妻子鼓勵布萊克,說出過激的語言。這些都給我留下難以忘記的感受。實際上,即使推出士兵的布萊克和擔心丈夫的凱瑟琳都保持沉默,但他們的靈魂會在沉默中同士兵的傳言交談。被推出的士兵聽到了他們沉默的聲音。

  閱讀布萊克用暴力推出士兵的故事,引起我無限遐想。這時,我回憶起兒童時代的一個片段。在回憶中,布萊克慣用的字眼又發揮了作用。事情是有關戰時死去的父親。關於父親的死,以前我也寫過多次——雖然不是直接地,但也把當時的印象清楚地寫下來。可是這回,我第一次清楚地回憶起已忘掉的情景,從年幼無知的我對戰時強權的理解到父親的死,特別是到聽到戰敗的消息,呈現出一條清晰的脈絡,好像是有生以來的新發現。通過閱讀布萊克,我感到自己好像得到了很多體驗,真是不可思議呀……

  從農家買來黃瑞香樹皮後,開始進行被稱為「削皮」的工藝,即將黃瑞香重新浸到水裡使其柔軟,然後刮掉表皮和黃色嫩皮,最後,將韌皮曬成白色。把簡陋的工具作為「削皮」機器租出去,由農家來幫助做這道工序。父親把收購來的韌皮弄成小捆,壓成一個大長方體之後,交給內閣印刷廠作紙幣的原料。從戰前到戰時,我們家就是以此為生計。

  少年時代的我,看到四十五、六歲的父親總是保持沉默,一個人承擔所有的活兒,從不同側面感受到父親的內心,當然這只不過是我天真無知的想法。跟農家作交易時,父親給我留下統領、族長的印象。拿一把透著冷光的黑色小尖刀,仔細地削掉留在韌皮上的表皮,然後捆成一捆,父親端坐在地板上,儼然是個工匠,我覺得這同我現在以寫文章為工作的日常生活最接近。縣道兩旁的倉庫陰暗,而且地面是土的,父親在那裡做最後一道工序,即操作黃瑞香成型機器,這時的父親給我留下工廠裡工人的形象。機器內部產生出強大力量,父親很好地控制力量把握方向,我似乎從中最能感受到父親那成人健壯的身體。

  成型機器,就是在捆成櫓狀的橡樹材料兩端,釘入兩根直徑為十釐米的帶螺旋的鐵棒,然後安上帶齒輪的把手,使模具從上往下移動。機器兩邊各站一人,順時針方向推把手,黃瑞香韌皮被壓得發出「吱、吱」的聲音,當把模具壓到下邊時,齒輪間便發出「咯噔、咯噔、咯噔」的聲音,然後拉回把手,繼續壓。在長方體狀的格子中,在看不見的部分裡,黃瑞香的高度被壓縮到原來的五分之一,用結實的黃瑞香繩固定之後,咣噹一聲,恰好落到事先做好的那塊堅實的木板上……

  成型機器就被放在像我的狗下崽一樣陰暗的地方。我每次讀到布萊克文中的齒輪或碾機、榨葡萄汁機和石磨等這些負重的字眼時,都不由得想起成型機器發出的各種聲音。布萊克把尤萊根給人類帶來最大錯誤的理性體系稱作齒輪和碾機。而且就像剛才引用《亞美利加》中所描寫的那樣,把榨汁機和石磨作為勞動的象徵,與樂園中的人們不相稱。我讀布萊克的詩,每次碰到這些詞時都會想起第二年死去的父親和與黃瑞香成型機器相關的事情。我還發現這同布萊克使用暴力的故事有相同之處。

  縣知事從來沒有視察過山谷裡的村莊。這次可能是為了宣傳國家提倡的戰時「後方增產運動」,鼓勵地方產業而做出的一種姿態。我覺得在他們到來之前,鄉政府似乎跟父親打過招呼,因為那天父親穿著我從未見過的新厚司,像木板一樣支棱著,像個怪人。現在回想起來,他的年齡跟我現在的差不多,作坊裡已成型的黃瑞香上撒滿了柔和的金光,父親就是這身打扮,坐在黃瑞香旁邊的木椅上,背對著陰影裡的成型機器,憂愁的樣子,低著頭等待著。我從路邊窺視微光中的父親,已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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