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七)

  我想再談談在文學繼續衰退的狀況下,我該寫哪種小說,該如何準備自己的後事。伯克利上一次也給了我講演的機會。在那篇講演中我談到了不僅在日本,在美、英、法也都十分知名的政治思想史專家學者丸山真男。我還批評了現在日本興起的新國家主義的趨勢,以及反對否定民主主義——現在它已被特別地稱為戰後民主主義受到批判,毫無疑問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民主主義才在日本變成現實——的潮流的觀點。

  眼下,關於日本的新國家主義的潮流和否定戰後民主主義的趨勢,只需看政府的言論和媒體的論調就很清楚了。可是,文學的狀況是怎樣的呢?人們也許會說,所謂的日本文學衰退也只不過是你個人主觀的看法罷了。

  客觀地講,在日本被稱為「純文學」的東西——在美國則被叫做嚴肅小說——的讀者顯然正在急劇減少。目前,刊登「純文學」的日本最常見的媒體即文藝雜誌在經營上恐怕沒有一種能賺到錢。此外,在雜誌上發表過的作品印成單行本後,除個別作家的作品以外,其銷售形勢一般也不樂觀。

  可是,如果多少改動一下「純文學」的評價標準,也就是說,如果以更寬泛的視角看待日語文學作品的話,肯定每年都會出現贏得空前讀者群的作品。問題本身就是,這種現象也代表著文學衰退……

  因此,我想談談我自己這個決不可能期待擁有眾多讀者的作家,現在應寫什麼樣的小說。由此你們會理解一個日本作家在感到文學持續衰退的同時,作為個人為打破這種困境正在做怎樣的努力。我在出發來伯克利之前,把目前為止我寫的最長的小說《空翻》交給了印刷廠。我想說這是我最重要的作品。

  我寫這部小說用了四年時間。在這一期間,日本經濟剛度過了高速增長期,在泡沫經濟破滅後處於蕭條的危機時期中。小說裡故事的時代是小說創作時期以及此前十年左右,主題是以年輕的日本人為信徒的具有較大勢力的新興宗教團體領袖的背叛以及重整旗鼓。即使在傳教最盛期,這位宗教領袖的思想——其中既有佛教的,也有基督教的思想——也被當做混雜宗教思想受到批判。它是決不可能被天主教、基督教各派教會接受的。從宗教上思考,如果沒有基督教的影響,跨越百年的日本近代化就不會紮根鞏固。同時,它與日本人傳統的神秘思想也有關聯。這種神秘思想包含佛教、神道教,以及從它們中衍生出來的東西。

  這個教團關於時間終結、世界末日的教義有和原教旨主義者各派很明顯的相通之處。可是,年輕的教團成員們希望強調他們的信仰及其活動的獨立性。這很明確地表明瞭他們的信仰活動逐漸向社會展開,成為在政治上過激的派別的過程。小說講的是這個教團在從信仰方面和社會影響方面都經歷過一次大挫折以後的宗教活動。小說開始時間的十年前,教團曾經解散過。解散是通過電視及媒體進行的,很有戲劇性。宗教領袖和他的合作者通過電視屏幕表明他們所制訂的教義,宗教活動全都是天大的玩笑。他們製造一種龐大的喜劇性結構只為享受具有滑稽意味的混亂事件……

  宗教團體的激進派們已經分散到全國,準備採取實際行動。他們的計劃是向政治領導者、官僚、金融界人士發動恐怖襲擊,還要襲擊核電站。在這個階段,領導者們被迫做出上述發言來證明實際行動是毫無根據的。

  領導者們的計策加上警察、公安部門的協作大獲成功。所有的恐怖行為、爆破設施都控制在防患於未然的階段。宗教團體解散了,背叛的宗教領袖們從社會上蒸發了。宗教領袖們的背叛被叫做「空翻」,然而社會還記得他們。

  接著,小說又重新敘述十年以後已銷聲匿跡的宗教領袖們又開始活動的事情。他們想建立全新的教會,可事實上並沒按他們的意願運作成功。十年前由於宗教領袖們的「空翻」而被拋棄的眾信徒組成了若干個小組保持著他們的信仰。既有更加堅定的政治信念的激進派小組,也有沉溺於神秘信仰、朝向封閉方向發展的女性小組。宗教領袖們必須回應這些人的要求。曾經全面否定宗教團體、教義的宗教領袖們又該如何與原來的信徒們一起創立新教會呢?這就是我這篇小說的骨架。

  一個宗教團體的救世主式的領袖突然全面背叛。這個想法來自我讀了很長時間的肖勒姆寫的《薩巴泰·茲維:神秘的彌賽亞》①。十七世紀在土耳其從猶太教改信伊斯蘭教的假基督薩巴泰·茲維②為什麼能把我這個日本小說家迷惑住?你們大家一定覺得這件事不可思議吧。

  我在伯克利的大學生協會書店找到了肖勒姆寫的這本大部頭,然後——這本書由原文譯成了英文,作為BOLINGEN系列叢書之一出版已經十年了——一直在看。開始時,書中薩巴泰·茲維的合作者加沙的那桑③迷惑了我。後來,執拗地批評茲維的薩斯樸塔斯拉比成為我關注的焦點。

  ①ShabbataiSevi:TheMysticalMessiah(1957)——譯注。

  ②ShabbataiZevi(1626——1676),Sabbatean教派創始人。生於土耳其,年少時顯露宗教方面的天才,於是專攻神學,特別對神秘的彌賽亞之說深信不疑,1648年宣稱自己就是救世的彌賽亞,獲得遍佈世界的猶太人的追隨信奉。但1666年在登陸君士坦丁堡時被抓,為免于死刑在蘇丹面前改宗信奉伊斯蘭教成為穆斯林。然而教派活動並未因此而終絕。至今,在土耳其還有10萬教眾——譯注。

  ③NathanofGaza(1644——1680),先知、神學家。在耶路撒冷遇到茲維後令苦於自我懷疑的茲維確信自己就是彌賽亞——譯注。

  可是,至今最長久迷住我的是在茲維背叛宗教後,仍繼續留在歐洲各地、小亞細亞、非洲的他的信徒們。現在日本出現了救世主式領導者,如果他完全背叛他的宗教,那麼以後信徒們將會怎樣生存?我讀這本書的時候正值「奧姆真理教事件」發生。我開始考慮上述問題時,腦海中小說的結構便逐漸清晰起來。

  (八)

  我沒有更多時間繼續談這部長篇小說的內容。只是想強調一下,在小說接近尾聲的地方,寫到曾經一度棄教、後來又建立了教會的領袖——對他來說,曾因激進派的恐怖行為失去了他的戰友:起預言家加沙的那桑作用的男人——從新約的《以弗所書》中摘出「新人」這個詞,把它作為今後活動的中心。

  太平洋戰爭敗北後,有一批希望創新日本文化、通過文化使日本重生並為此奮鬥的知識分子。在他們當中,我只是小弟弟輩或是小孩子輩的。我希望繼續保護這些遺產——無論是那些社會科學家們所構思的戰後民主主義體制也好,還是那些作家們革新了文體與主題的日本戰後文學也罷。為此,我一直在努力工作。

  現在,我已經接近在古巴的昏暗的海上與大魚鬥爭的老漁夫的年齡了。我已說過,我被海明威作品中召喚「孩子」的那個老人的話迷住了。長篇小說《空翻》肯定是我自己生命中最後的小說之一,在這部長篇中談到的對「新人」的期待也源于和老人同樣的希望。這雖然是個人感情,但是明治維新以後的一百三十年以及戰後的五十年的經驗表明,在日本的社會和文學方面,為了設法對抗負面遺產的復活,保衛不多的正面遺產,只有寄希望於新的一代。現在我之所以從心裡這樣認為,不僅僅是出自個人的感情,而是來源於更普通的危機意識。

  我就談到這裡。

  (莊焰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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