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
六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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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現在,全世界的報紙雜誌都在制定迎接新世紀的計劃,也有人向我約稿,他們讓我寫一個短篇,談一談怎樣從二十世紀末過渡到下一個世紀。我自認為我完成不了如此宏偉的計劃——其實,我已經給編輯部寫了道歉信——儘管如此我還是接受下來,於是我便有了愉快並痛苦地擁抱幻想的機會。 我想寫一個男人在核武器時代如何生存、然後切身體驗死亡的故事。一般來說,用短篇原本寫不了這樣的故事。由此我打算採用倒敘的手法來寫這個短篇,一開始先寫男人瀕臨死亡,他雖然明白自己有必須寫以及應該寫的故事,但還是回憶起許多絕對不能寫的故事。這個短篇的標題為《核武器時代高原之雪》。在本世紀末,提到用短篇來表現人類的典範時,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這一百年來最著名的文學作品之一、海明威的短篇《乞力馬紮羅山上的雪》。 說起這個經典,如果重新閱讀就會感到,在世紀末思考小說究竟為何物的時候,這篇小說蘊含著使人進行徹底反省的力量。儘管這是個簡單的問題,但是只有小說家畢生都寫下去才能回答好它。以下問題被直率地提出來—— 小說家是怎樣的人?是寫他所知道的事的人嗎?也許不是?可以說至少二十世紀後半期的小說家相信或者說一直在努力地去相信小說家應該是憑藉語言的能力,想像力的結構寫盡他自己所不瞭解的事情的人。然而,海明威的筆下描寫的一個人物卻持反對意見,他堅信不是那麼回事,小說中這個人物躺在非洲高原上的帳篷前,守護著自己正腐爛下去的腿。 男人堅持說即使他患不治之症,也要趁還有些力氣的時候,去觀察大鳥是怎樣飛來接近快死的人的。 即使他的狀態越來越糟糕,但浮現在他的頭腦裡的想法卻是: 不到深深瞭解的地步不打算寫,事到如今恐怕也寫不了了吧。如果再想寫,又試著寫結果不會不行,也許根本就不具備寫的能力,因此總是一拖再拖而延誤了動筆的時機。總之,事到如今,好像有些想不明白了。 關於這個問題還什麼都沒寫,那是因為開始我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是即使我不寫這個題材,也有不少別的可寫。話說回來,他還經常想總有一天要寫的。要寫的東西有很多,他在一直觀察著社會的變化。不僅只觀察發生的事件,不只觀察了許多事件,也觀察了人,還觀察了更微妙的變化。他能回憶起人在各種情況下會有怎樣的表現,那是他深入其中觀察的結果,寫這些東西是他的義務,可如今他又不打算寫了。 男人的內心獨白是,自己很清楚自己還能把更多的事情一一寫出來,可直到現在為止還沒寫,今後也不打算寫了。像是被主人公的話喚出的和聲一樣,我們想起了海明威的另外幾部長篇和短篇中非常自信的人物說過的話,他們自己很清楚能寫出一切。如同我們不得不承認所有小說的作者都相信「不瞭解的事情不能寫」、「活著就是為了自己能實際地瞭解自己能寫什麼」一樣。 況且小說中的主人公在無限地走向死亡的時候,還頭一次瞭解了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豈止是清楚自己能夠寫作。由於他有理想,最後結束生涯時他實際上確實瞭解了很多事情。 往前方一看,滿眼都能看見像整個世界一樣的高聳的大而寬闊的乞力馬紮羅山,四方形的山頂沐浴著陽光,放射著令人難以置信的純白的光輝。此時,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那裡。 青年作者海明威在《在我們的時代》一書中知道了應該明確地寫「死亡」後,又過了十年寫出了《乞力馬紮羅山上的雪》。他的寫作原則是只寫自己很瞭解的事情、深刻瞭解了以後才能寫。它正說明了我剛才提到的簡單問題的複雜性。小說家應該寫他瞭解的事情呢,還是靠語言能力和想像力的構思來寫他自身以外的事情——他瞭解到的這兩千年來人類的歷史和未知的事物呢? (四) 又過了十五年,海明威已是這個世紀最成熟的作家,但是對寫《老人與海》的作者來說上述的簡單問題仍繼續存在。《老人與海》寫的是古巴的老漁夫在海上度過危機一事,他毫無疑問非常瞭解漁夫經歷過的這件事情,所以只描寫了他很瞭解的事。 這個世紀從各個角度徹底地研究了小說應如何表現「時間」,作為作家的成熟度讓海明威輕易地、堂堂正正地取得了他在文壇應佔有的獨特的位置。作家的工作就是抱著自信的態度去確實瞭解人所具體經歷過的「時間」,並且信心十足地把握能最好地表現人物的最佳寫法。 作家還在作品中表現了作家所熟知的老漁夫所採取的行動,甚至描寫了人在未知事物前的表現——老漁夫獨自赤身裸體地站立著的情景。 雖然我可以引用這篇小說中的幾個部分來說明這個問題,但我還想讀一遍小說中的一個情節,在第二個夜晚,沒有失去抗爭能力的大魚用繩子拽著老人的船,又一次消失在夜色中。 太陽下山了,九月的大海立刻昏暗下來,天色已經很暗了。老人仰天倚靠在船頭的開始腐朽的板子上,盡可能讓身體保持輕鬆。依稀可看見幾顆星星。雖然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但他一直注視著獵戶星座。總之,他很清楚,其他星星也會馬上陸續出現,不久就可迎來來自遠方的許多朋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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