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曖昧的日本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四)

  最後,我想談談現在正在寫作的小說。首先,這部作品使用了極其私人性的題材,這和剛才我所談到的內容重合,可能會成為讓大家感興趣的一個條件吧。

  二戰結束後不久,我在我所出生的島嶼——四國島上最大的一個城市的高中讀書。在這個地方城市裡,有CIE、美國情報文化教育局設立的圖書館。在那裡,我第一次接觸到了《哈克貝裡·芬歷險記》的原版書,在這以前,我曾通過譯本讀過這本書,非常喜愛,並終生受到它的影響。

  同樣是在讀高中時我發現的一個朋友,也給年輕的我以影響。我曾經和他一起接觸過佔領軍的美國兵。這位朋友,後來成了電影導演,創作了獲得世界性好評的《蒲公英》等作品。他就是伊丹十三。我和他的妹妹結了婚,剛才說過的殘疾孩子,就出生在我們這個家庭裡。我們的兒子大江光,現在還遺留著智力障礙病症,但已經用對他而言惟一可以自由表現自己的語言——音樂,創作了表達他內心世界的作品。伊丹十三根據我的小說,原樣使用大江光的音樂,導演、攝製了電影《安靜的生活》。在這以前,伊丹攝製過正面批判日本暴力團的電影,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同時,也受到暴力團的行刺報復。這不僅給他的肉體造成創傷,也給他的心理造成了創傷。在那以後,伊丹突然自殺。

  我想重新認識、理解伊丹和既是妹夫又是朋友的我,和他的妹妹我的妻子,還有和我們的兒子大江光,四者之間漫長的關係。在不斷思索的過程中,我逐漸認識到,戰爭失敗後不久,和佔領軍的美國兵的關係,也是我們的經歷中一個重要的事件。

  可是,我一直沒有找到把這個事件轉換為小說的線索,直到去年,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來校區停留期間,很偶然的,我讀到了莫裡斯·森達克①的采風記錄和以此為主題的繪圖作品《外面那邊》(OutsideOverThere),這些書使我獲得了寫作自己小說的方法。

  ①莫裡斯·森達克(MauriceSendak,1928——),美國作家,主要創作繪圖類兒童讀物——譯注。

  ②changeling:意為作為替身的醜陋呆傻的孩子,出自在歐洲各國、尤其在英格蘭和蘇格蘭流傳的一個民間故事。該故事說,每當美麗的嬰兒出生後,侏儒小鬼戈布林便常常會用自己醜陋的孩子偷偷換走那美麗的嬰兒。這個被留下來的醜孩子,就是changeling——譯注。

  我的妻子,看到少年時代非常美好善良的哥哥突然發生變化所受到的衝擊,並成為永遠的心靈創傷,還有,生了一個和正常人不同的孩子,為了把存在於遙遠的地方那個正常孩子搶救回來,發現了不正常的孩子和自己之間的共同語言——音樂,森達克的書,啟示我深入理解這些事情的意義。

  森達克的卡通,以歐洲傳說故事中的changeling②為主題,故事內容是:一個嬰兒被侏儒小鬼戈布林盜走了,作為他的替身,留下一個奇怪的生物。為了救回被盜走的嬰兒,姐姐不斷努力,最後終於救出了妹妹。我把這個故事裡的姐姐愛達,一位勇敢而美麗的少女,和我的妻子的孩提時代重疊,由此找到了自己小說的根本的敘述方式。在戰後混亂時期生活過來的年輕人,無論是我還是伊丹,還有頭部畸形的光,不都是被戈布林偷盜走的真正美麗的孩子的替身changeling麼?

  同樣,正是由於一位既是妹妹、又是妻子和母親的女性的勇敢的勞動,創造了我們的家庭。而就在這個美滿故事進行的中途,她的哥哥突然自殺了。

  我一邊寫作自己的changeling小說,一邊思考這樣的問題。可以認為,這不只是伊丹十三個人的問題,同時也是在戰後的混亂時期度過青春,生活在經濟繁榮和繁榮以後長久持續的不景氣時期、現在面臨老年的我們這一代日本人的現實性課題。

  現在,回答大家的提問,進行自由對話吧。我在準備這次講演的時候,中國方面曾提議讓我談談中國、日本的年輕人如何開拓出共生的道路,在這次講演的結尾,如果能讓我就這樣一個主題談談看法,我將感到非常榮幸。

  (王中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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