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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在小說的神話宇宙中探尋自我

  (一)

  回顧我的文學生涯,從早期的寫作起,我就把小說的舞臺放在了位於日本列島之一的四國島中央、緊鄰四國山脈分水嶺北側深邃的森林山谷裡的那個小村落。我從生養我的村莊開始寫起,最初,只能說是年輕作家頭腦中的預感機能在起作用,我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將會成為自己小說中一個大系列的一部分。

  這就是那篇題為《飼育》的短篇小說。太平洋戰爭末期,前來空襲日本的美軍飛行員因為飛機被擊落,落到了村莊四周的森林裡,成為村民(主要是農民)們的俘虜。這便是故事的開端。

  根據通常的看法,至少在太平洋戰爭期間,美國空軍裡還沒有黑人飛行員。所以,我的依據只能是少年時代村落裡流傳的「新的民間傳說」。據說,在九州(四國旁邊的一個很大的島嶼)的山地裡,一個從轟炸機跳傘下來的黑人士兵被農民們殺死了。事實是否如此呢?這是值得懷疑的,但這些流言作為民間傳說式的敘事,卻是具有其真實性的。

  在小說裡,那個黑人漸漸成了村民們特別是村裡的少年們狄俄尼索斯神話般的崇拜對象。少年們充滿了節日般的昂奮,而高潮則是黑人被殺害的悲劇來臨。想像力在這裡所展開的,與其說是民間傳說式的,倒不如更應該說是神話式的內容。同樣內容的民間傳說,原本就會在世界各地同時流傳。

  這個短篇在我的文學生活中所具有的決定性意義,首先是它屬￿我的文學母題系列之一:「太平洋戰爭時期一個少年在極端國家主義的日本社會裡的體驗」。但是,比這更具根本性意義的,則是這個短篇所描寫的想像世界裡的「結構」與「場所」。

  這個場所的地形學特徵,確實與養育了我的山谷裡的村莊很相似,但是,對我來說更為重要的是,從寫作這個短篇開始,故鄉的風景開始退隱,而小說裡的地形則變成了前景。

  我那個位於四國山谷裡的現實的村莊,由於這個短篇的寫作而被「無化」了。對於我來說,此後,在傳說和神話的結構裡,惟有小說描寫的想像世界鮮活而真實地存在著。

  (二)

  《飼育》之後,我寫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掐去病芽,勒死壞種》。在我以前談過的所謂轉換的意義上,我認為寫這部作品的時候,自己處於半自覺狀態。之所以說是半自覺,是因為對於編織到地方民間傳說中的當地「歷史」,我還沒有什麼自覺的認識。在《飼育》中,突然闖進村子裡的是膚色與日本人迥異的敵國士兵,這個人物,作為村落「外部」的人,得到了徹底的寓言式表現。而在《掐去病芽,勒死壞種》中,則是在都市的空襲中逃生,從疏散村子來的感化院裡的一群少年。

  他們到達村子的時候,正碰上一股不大的洪水把村子和下游的市、鎮隔斷,而且疫病也開始流行,至少村民們是這樣認為的。這裡的洪水和疫病,顯然是戰爭的隱喻,但實際上在小說寫作期間我並沒有意識到。

  村民們害怕疫病,暫時逃離了村子。當惟一一條和村外世界連接的狹窄小道也被封鎖之後,少年們發現,只有他們自己是繼續存留在這森林山谷裡的人。除了他們之外,還有開小差藏在森林裡的青年士兵,因發病而被拋棄的少女以及當時自己的國家已被日本吞併,作為朝鮮人的國家已被剝奪,但在日本社會中又被歧視的旅日朝鮮少年。總之,他們都是被日本社會擠壓出去的一群。

  於是,少年們主動接收了這個「場所」,決心負起責任。從村民們整體逃亡到重新返回村莊,對他們認為是乘其不在毀壞了村子的少年們進行審判為止,所謂的鄉村社會已經不復存在。在這裡,少年們首先發現的是地形學的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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