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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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超越了自己的地獄的人,確實有著一種切實的實在感。相形之下,我卻沒有任何積極的意志。難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頹唐消沉的歲月裡這樣苟活下去了嗎?難道我就無法放棄這一切,逃到更加輕鬆的黑暗中了嗎?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動也不能動,活像棺木中的一具木乃伊。我看見一系列分解照片似的場面:從這肩膀的周邊,另一個我分明脫身站了起來,從地板的裂縫爬將出去,讓山腳徑直吹來的疾風吹著衣著臃腫的身體,迅速攀上了臺階。 及至看到自己的幻影爬到臺階上面,俯瞰砸塌的牆壁下方那廣闊的山腳時,我不得不立刻蹲在地下室的深處,面對罡風逞狂、暗淡深遂的空間,體驗那種毫無防備佇立在臺階中央時令人作嘔的恐高症感覺,然後用雙手的指頭按住太陽穴,忍受著頭內隱隱的痛楚。然而,那幻影已經走到櫸木屋梁的下面,於是,我驚愕地恍然大悟了——縊首之際應該向苟延殘喘的人們喊叫的「真相」,我實在還沒有看穿!幻影立刻便消失了。我並未與我那塗紅了臉,全身赤裸,肛門裡塞著黃瓜自殺的人共同佔有著他心中的某種東西。 我的那只單眼,本該一直盯著頭腦裡鮮血鬱積的黑暗,然而事實上,它卻不曾履行完任何義務。既然那「真相」我不得面見,那麼,我也全然沒有向死亡進行最後一搏的意志。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他們面臨死亡時卻不曾這樣,他們是確知自己的地獄,喊叫著「真相」超越了死亡的。 在那時,我的胸中熱血澎湃,一種具體的失敗頹唐,使得心裡灼灼疼痛。我才發現,原來正如鷹四兒時起就對我懷有抵觸情緒一樣,我也對鷹四及其追求的影像——曾祖父的弟弟同樣懷有敵意,而且竭力去走一種與他們的行動方式截然相反的、穩健的生活道路。而且,正因為我像個冒險家一樣給人打壞了一隻眼睛,我才感覺到了雙重的憤懣,才要打殺蒼蠅更加痛苦地渡過住院生活。 然而我的抵抗毫無結果,倒是孱弱的鷹四歷經騙子般的冒險,在最後面對著即將把他赤裸的上身打成石榴狀的槍孔的那一瞬間,確知了自己在仿效曾祖父弟弟時充滿熱望的identity,完成了自我的統一。事實上,我對他最後呼籲的拒絕,已經無關緊要了。鷹四一定可以聽到,關在倉房裡的曾祖父弟弟以後所有家人的亡靈承認、接受他的聲音。靠這聲音的幫助,他為超越自己的地獄勇敢地戰勝了對死亡固有的極端的恐懼。 「不錯,你說出了真相。」而今,我已分明覺出,在那些凝視過鷹四死亡的那無數家人亡靈的眼睛的盯視之下,我已經完全偃旗息鼓,整個身心都變得慘不可言。我感覺到一種異樣的疲憊無力,這種無力和寒冷一起不斷加深,深不見底。我可憐巴巴地吹了幾聲口哨,心情遭透了。我便是懷著這種近乎受虐狂的心情,試圖召喚長曾我部,可是,他當然不肯來破壞倉房、把我活埋。我只好像一隻虛脫透濕的狗一樣,全身顫抖著過了幾個小時。一會兒,頭上地板的裂縫和身邊半開的暗窗,都已經泛出了白色。風也平靜了下來。我被尿憋得難受,便在寒風中挺起麻木的下肢,從地板上把頭探將出去。那斷壁殘垣外面的空間,大部分都是沉沉的森林。 現在,森林仍然是漆黑一團,濃霧彌漫,只有一抹紫色的光暈反照著黎明的蒼穹,而其右邊頂端的一角,卻現出了一片熊熊的紅色天空。我在洞穴裡迎來了黎明。這時,我見到了同樣熊熊的山茱萸樹葉背,想起窪地的那幅地獄圖,覺得接受了一個信號。這信號的意義曾經曖昧不明,現在,我卻輕而易舉地解釋出來。地獄圖上面紅色的「溫存」,根本講來,乃是努力要忘卻直面並超越自己地獄的這些人駭人的威脅,在更加晦暗動盪的現實生活中馴順苟活的人們安慰自己使用的色彩。概而言之,曾祖父叫人畫這幅地獄圖,實在只是給他自己安魂。只有那些繼他之後像祖父及我這樣的子孫——我們不希望強行飛躍的[[某種東西]]在自己的心中生長發育,也不希望與它對簿是非,唯願冷漠不安地苟活下去——只有這樣的子孫,才能從那幅畫裡得到慰藉。 房間入口的幾層門板,都已經取走了。在入口的外邊,有一個人站在昏暗當中,定定地俯視著我。從那個角度看,我的頭准像個在地板上滾動的西瓜。是妻子。面前的這個人只從地板縫裡露出個腦袋,眺望著那一抹紅色的朝霞。對於這樣一個人,可有什麼平靜的問候,可有什麼尋常的態度?我便像化成了西瓜的人一樣,窘迫地縮將回去,只是盯著她看。 「呀,是阿蜜!」妻子帶著緊張和拘謹,仿佛要安慰我蒙受的不幸,壓低聲音喊了起來。 「喲,嚇著了罷。我可沒發瘋啊!」 「阿蜜,以前我就知道,你習慣在洞穴裡面考慮問題的。在東京那會兒,你不就有過一回嘛。」「那天早晨?我還以為你一直在呼呼大睡哩!」我留戀地想著往事,全身覺得懶懶的。 「我可一直從廚房的窗子看著你呢,直到送牛奶的來了,這可算是個把你拉回地上這個社會的預兆!我一直挺害怕的,怕出什麼嚇人的事。」妻子也沉浸到了回憶的氛圍裡面。像是要打破我的沉默,又像是要鼓勵她自己,妻子竭力粗聲地說道: 「阿蜜,我們重新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我們怎麼就不能一起養孩子,一起生活下去,養好保育院的那個孩子,還有我就要生出來的孩子?我想了很久,我要來問你,靠一個人的意志做出選擇,是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你鑽到那裡面去思考去了,我就想,該等你靠自己的意志從那裡面鑽出來,所以我就一直站在這裡。我都嚇壞了,這次比在裡院的洞穴那次更可怕,倉房的牆壁被拆得東搖西晃,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塌,我還從底下聽到口哨聲!那時候真是都要嚇死我了。可是我覺得,我沒有權利把你從裡面叫出來,我就一直等下去了!」 我瞧著妻子。她一面慢慢地講話,一面小心地把兩手護住下腹的兩側,活脫一個稱職的孕婦。這樣一來,她站在那裡,便像一隻直立不動的紡綞。她身上披著一層黑色,由於劇烈的緊張,正禁不住抖個不停。講完話以後,她靜靜地啜泣了一會兒。 「試試看吧。我想把英語教師的工作接下來。」我吐出了一口粗氣,用肺裡剩下的那一點空氣擠出了一種若無其事的聲音。然而我立刻兩耳火燒火燎地聽出了自己話裡的猶疑。 「不要吧,阿蜜。你到非洲工作期間,我可以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啊。去給動物採集隊辦事處發封電報吧。為了跟阿鷹作對,你不總要故意把自己心中有關阿鷹的成份都排除掉麼?阿蜜,阿鷹已經死了,你對自己也該公正一點才是吧。你既然已經知道,你曾祖父的弟弟與阿鷹之間的聯繫絕對不是阿鷹臆造的幻影,那你就應該確信,在你自己的心裡,也有一些與他們共同的東西,對不對?要是你真想正當地把死去的阿鷹記在心裡,你就得把這一點弄個清清楚楚!」 在非洲只做個翻譯,這怎麼可能呢。我痛苦而自嘲地想。然而,我沒有堅強的意志,向妻子如此反駁。 「把那孩子從保育院接回來,能讓他適應我們的生活嗎?」我的聲音裡滲出心中的不安。 「昨晚我一直在想。我覺得只要我們有這個勇氣,就會有一個新的開始的,阿蜜。」妻子用一種疲憊無力的痛苦聲音說道。我怕她會貧血摔倒下去,就扭身頓足,想儘快爬到地板上面來。然而我費了半天勁好不容易才爬上地面,走到她面前時,心中卻響起了一聲單純的話語——現在鷹四死了,我們也只好一起生活下去了!在鷹四的親兵們申明自己的結婚計劃時,他們用的也是同樣單純的話語。我不想把這要求拒絕了之。 「你平安地從那裡出來,對我的提議又表示接受,這是我對自己的一場賭博啊,從夜裡開始,多可怕的賭博啊,阿蜜。」妻子的話裡帶著不安的淚水,又是一陣顫抖。 妻子怕對胎兒造成影響,對旅行十分小心。在她下定決心穿過剛剛開始改修的橋樑,離開窪地那一天的早晨,山腳有一個男人帶了個新的木制面具來向我們道別。那面具的人臉活像石榴,閉著的兩隻眼睛上釘了無數的釘子。這男人是那個草席店老闆,他曾經趁夜逃出,離開了窪地,今年夏天起為重開誦經舞,便從城裡把他召了回來。在盂蘭盆會之前,山腳的集會場所已用合併時特批的預算修葺一新,於是便有許多地方等他裝配草席。在那裡,他可以一邊工作,一邊推敲所有「亡靈」的裝扮。我們便把鷹四從美國回來時穿的上衣和褲子給了他,以供那戴鷹四「亡靈」面具的演員穿用。 「有好幾個小夥子說想帶這個面具從森林下來呢,現在還在爭著哩!」草席店老闆好不得意地說。 我,妻子和胎兒穿過森林出發了。恐怕我們不會再回到這窪地來了。鷹四的回憶既然已經化做「亡靈」被山腳的人們所共有,我們也便沒有必要把他的墳墓守護下去。離開窪地以後,我所要做的,是努力使妻子從保育院接回的兒子重新回到我們的世界。同時,在等待另一個嬰兒降生的日子裡,戴上頭盔大喊斯瓦希裡語,沒日沒夜地擊打英文打字機,無暇反思自己心中出現的一切,過那種汗垢泥汙的非洲生活。 我要到伺伏草原的動物採集隊做個翻譯負責人,在我的眼前,想來不會有一頭大象,它龐大的灰色腹部用油漆寫著「期待」兩字,慢慢地踱將出來。然而,只要接受了這項工作,就總會有一個瞬間,讓我覺得自己正在開始一種新的生活。至少,在那裡蓋上一間草房,還是輕而易舉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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