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八五


  年輕的住持漸漸收起了毫無意義的微笑,在他的小臉上面分明現出了一種懷疑的神情。於是我發現,他那對懷疑之事佯裝不知的表情裡反倒現出一種目中無人的閉鎖。面對著這個對於山腳人的生活全無興趣的住持,我實在無意把自己心中的問題再講出來。對我來說,那地獄圖毋寧是另一個積極的證據。如果需要重新考察對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做出的判斷,這些新的證據已經足夠充分。住持送我到山門的途中,向我講了「暴動」以後山腳青年們的情況。

  「聽說,與阿鷹一起做事的那個衣著單薄的青年,合併以後第一次選舉,他就選上了城裡的議員哩。看上去阿鷹的『暴動』完全失敗了,可是至少,它倒把從前山腳裡已固定下來的人員構成撼動了一下。說到底,既然阿鷹集團裡有一個小夥子選上了城裡的議員,可見對那些頑固的大人們的頭頭兒,也是有了點影響力的。『暴動』對整個山腳的未來都會是卓有實效的,阿蜜!其實,這『暴動』將山腳人縱向的社會渠道掃除掉,又將年輕人橫向的渠道牢牢地鞏固了起來。阿蜜,我想,在山腳做長遠展望的基礎已經建起來了!S弟和阿鷹,他們悲慘地死了,可他們盡了職責!」

  我回到家時,超級市場的天皇已經離開了倉房。那群孩子們,本來一直在欣賞那斷壁殘垣以及地下室上面地板的裂縫,一俟黃昏降臨,他們也立刻作鳥獸散,急急地沿著石子路跑走了。我在孩子的時候,山腳的孩子們便是如此,除去祭祀之類特殊的日子,只要黃昏一到,便立刻氣喘吁吁地各回各家,全然不像「鄉下」的孩子,到了夜裡,還要貪玩不止。今天的孩子們是否是因為害怕樹林裡來的長曾我部還不得而知,但他們仍舊不曾改掉這一習慣。

  妻子用從超級市場買來後攢起的麵包和熏肉給我作了些三明治當晚飯,放在爐邊的盤裡,自己卻橫躺到里間,儼然一副專心保護腹內胎兒的模樣。我用油紙包起三明治,塞到外套的口袋裡面,繞到世田和,摸出一瓶滿滿的威士忌和一個空酒瓶。我洗了洗空瓶,盛滿熱水,然而那水卻很快就冷卻下來,像滲入牙齦的冰水一般。我早該想到,半夜裡的寒風是相當地厲害,於是我打算除了自己正用的那條毛毯外,再從壁櫃裡把預備的拿幾條出來。我正躡手躡腳地從妻子的旁邊走過的時候,發現她原來並沒有睡著。

  「我想一個人考慮一會兒,阿蜜,」她厲聲說,好像我要找機會偷進她的毛毯裡面一樣。「重新回想一下我們夫妻生活的許多細節,我看我受你的影響很多,也經常在你替我分擔責任的前提下做決斷。如果你要拋棄誰,我總站在你這邊,附和你支持你。可現在,我覺得很不安呢,阿蜜。保育院的那個孩子,還有我就要生下的這個孩子,我都想自己承擔起責任,不再靠你了。現在我就是這樣想的。」

  「是嘛,我的判斷靠不住指不上嘛!」我畏縮地說了這一句,再也不說話了。我也想關到倉房的地下室裡考慮一下。既然發現了新的證據,那麼我必須打破自己的成見,對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進行複審,這樣,我才能夠真正地理解他們。縱然這對於死人已無任何意義,但這卻是我所需要的。

  於是,我鑽到地下室裡,像一百年前的那位自我幽閉者一樣,背靠正面的石牆蹲將下來,把三條毛毯牢牢裹在外套上面,吃三明治,一口一口輪流喝威士忌和早已變涼的白開水(幸好從南方吹進山腳的狂風,還沒有讓它凍成冰),陷入了沉思。這地下室長年人跡不至,到處都是讓蟲子咬壞的書頁。淩亂的碎紙,朽壞的書桌,腐爛散破而又乾巴巴的草席子,叫強風一吹,它們全堆到屋角,散發著黴味。牆上的石頭略有些潮濕,仿佛冷汗津津的皮膚一般,長久的磨損使得它摸起來柔和可人,卻也散發著同樣的黴味。

  濕重纖細的灰塵,粘得鼻孔唇邊眼角到處都是,我不禁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得上了小兒氣喘病那時的痛苦感覺:這灰塵可不會把毛孔全都堵住,讓皮膚無法呼吸罷?聞一聞指尖,發出的也是同樣的氣味,分明已經叫灰塵給傳上了。我把指尖用力往膝頭上擦,可是趕不走那種氣味。在我把自己關在這黑暗當中的這段時間裡,也許會有螃蟹般大小的蜘蛛,從塵垢堆的深處爬將出來,在我的耳朵後面咬個不停。想到這裡,便有一種厭惡感仿佛直吞噬到我生理的中心,眼前的黑暗當中,便充滿了朝著我虎視耽耽的各種怪物:大如烏賊的蠹魚,比得上草鞋的潮蟲,以及像狗一般大小的不合節令的蟋蟀。

  複審。然而,在這地下室裡,如果曾祖父的弟弟關在這裡,把他暴動領袖的identity終生堅持下去,那末,我過去深信不疑的判決就要被推翻。鷹四的一生,一直刻意仿效著曾祖父的弟弟,他最後的自殺,也便是用我所發現的曾祖父兄弟的identity之光,給他的「真相」染上了新的色彩。換言之,便是向苟生的我炫示的最後一場壯麗的冒險,於是,我給鷹四的判決,也只好脆弱地土崩瓦解。鷹四還要把它舉將起來,像旗子一般搖來擺去;而曾祖父弟弟的形象,雖曾挨過我不少的嘲笑,然而卻絕不是幻影,於是,鷹四反倒站到了相當有利的位置上去。從上學時開始,直到結婚以後妻子懷孕,我一直養了一隻虎斑的雌貓。

  然而有一天,它被軋到了車輪下面,全身血肉模糊,扁得活像只攤開的手掌。而今,罡風在黑暗裡盤旋激蕩,我從這黑暗裡面,分明看到了那不幸的日子裡垂死的貓的眼睛。那老貓的眼睛絕對平靜,瞳孔清澈有光,猶如纖細的菊花。在痛苦的靜電猛然流遍它那顆小腦袋的感覺器官時,那貓的眼睛卻將全部的痛苦緊緊地關閉起來,留給外面的只有平靜和麻木。我不僅從未讓自己想像過有人在以這種眼神忍受著自己心中的地獄,而且,在鷹四作為這樣的人尋找一條通向新生的坦途時,我對他所做的努力也始終持批判態度。我甚至拒絕了面臨死亡時弟弟那淒涼的請求。於是,鷹四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獄。

  在黑暗當中,我永久的朋友——那貓的眼睛便與鷹四的眼睛,曾祖父弟弟陌生的眼睛,妻子紅得像李子一樣的眼睛都聯結在一起,組成一個明晰的連環,切實地開始附著在我的經歷當中。在我後半生的所有歲月裡,這連環將不斷增加下去,很快便會聯結上百種的眼睛,並且變成裝飾我的經驗世界之夜的星星。在這星光的照耀下,恥辱的痛苦會折磨著我,而我將用唯一的那只眼睛,像老鼠一樣小心翼翼地窺伺著模糊晦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殘喘下去……

  「對我們的複審就是對你的審判!」

  還有房梁上搖晃帽子的那群老人。

  我仿佛真的隻身蹲在夢中的法官和陪審員面前,躲開所有人的視線,在黑暗裡閉上眼睛,屏著呼吸把像是一個球形異物的頭放在外套和毛毯裹著的胳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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