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七五


  鷹四穿著那血污狼藉的衣褲就一頭鑽到我的毛毯裡面,他在毛毯裡蜷起身子,像一條裝在口袋裡的蛇一樣,把襪子脫將下來。而後,他重新把獵槍拉到自己的身邊,似乎暈眩地抬頭看看站著瞧他躺在床上的我,要我關上電燈,事實上,我也正滿心希望這樣做。他那鐵青髒汙的臉上,面頰和眼圈的肌肉都像老人一樣沒了彈性,比起我記憶中他的任何窘困時期更要醜陋不安。他全身縮在裡面,卻也只能把毛毯和被子頂起一小堆,顯出分明的衰弱不堪,惹人憐憫。在新的黑暗深處,我一邊等待著視網膜上鷹四仰面躺倒的殘象全然消失;一邊用星男的毛毯圍起腰部,抱住膝蓋。有一段時間,我們都不吭聲。

  「你太太有時說得很對哩,阿蜜。」鷹四像要試探我一樣妥協地說。「其實,我並不希望救自己。我真的盼著被私刑處死,盼著死刑呢,阿蜜。」

  「是的,阿鷹,你是沒有勇氣從一開始就用自己的意志把一樁暴力犯罪構築完成。可是,一旦事故和犯罪攪在了一起,你就像等了好久似地把自己勉勉強強地插進去,好讓私刑或死刑最終降臨到你的頭上。我所理解的就是這些。」

  鷹四如同催著我繼續講話一樣,喘著粗氣默不作聲。然而,我沒有更多的話要對弟弟說了。心裡異常寒冷抑鬱。過了一會兒,鷹四道:

  「阿蜜,明天你打算攔我?」

  「那自然。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效地阻止你這個自我毀滅的計劃,你陷得那麼深。」

  「阿蜜,我有話想說。我想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鷹四仿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正表達出了話裡的含義,半帶恍惚,羞怯猶豫地說。然而,他的話我已經聽得十分透徹。

  「我不想聽。別跟我說!」我很想從自己同鷹四關於[[真實情況的]]談話的回憶中遁逃出來,便急急地回絕道。

  「阿蜜,聽我說。」鷹四卻更加急切地用一種焦渴的難聽聲音,擋住了我企圖遁逃的念頭。那深及內心的打擊,早使他變得俯首屈膝,這重又給我極大的震動。「你聽了,至少也能在我受私刑時來看看熱鬧,助個陣腳嘛。」

  我只好死心,不再封他的口。於是仿佛在他嘴邊想要一吐為快的話早已被他宣洩完畢,而他則帶著深深的悔恨拼命要全部收回卻徒勞一場一樣,他提前發出一聲疲憊絕望的歎息,像是要越過,越過障礙似地開始說道:

  「阿蜜,我們的妹妹為什麼要自殺,我以前一直說我也不清楚。而且,伯父他們家也和我一樣,宣稱自殺的原因不明,這等於給我撐了腰,所以我才能掩蓋了妹妹自殺的真正原因。也可以說,沒有任何人打算認真地把這原因從我嘴裡打聽出來。我就保持了沉默。只有一次在美國,我跟一個萍水相逢的黑人妓女講過這事。是用夾夾生生的英語講的。對我來說,用英語講話就像戴上面具見人,其實等於什麼也沒說。那次的坦白全是[[假的]],對我簡直是毫髮無損。因此,我得到的報應輕得很,只是一點輕微的性病罷了。

  我還從來沒有用我、妹妹和阿蜜共有的語言說出來過。不用說,阿蜜,這些話我對你也沒有講過一點點。只是我覺得,關於妹妹的死,你似乎向我做過些暗示,這讓我無法平靜,所以你也可能有所懷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異常的事情。舉個例子罷,在給我吃山雞肉那天,你問我的真事是不是指妹妹的事,那時我還想,是不是你已經知道了一切,故意嘲弄我呢。於是,我惱羞成怒,殺了你的心都有。但我覺得阿蜜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知情,這才平靜下來。妹妹自殺那天的早上,我去向伯父他們報信以前,先把我與妹妹合住的那個伯父家的房間前前後後搜了個遍,生怕妹妹寫下了什麼,惹人懷疑。當時,我有一種從痛苦的恐懼中解脫出來的安全感,可同時也產生了一種新的負罪感,這兩種心理在我的思想裡交織,弄得我又哭又笑。

  直到完全控制住自己不再大笑,我才去上房伯父他們那裡,告訴他們妹妹自殺的消息。她是一大早喝了農藥,就蹲在廁所裡死掉的。確認她自殺後沒留下任何遺書,這使我有一種巨大的解脫感,這是因為我一直怕這白癡妹妹會把我們之間的秘密告訴別人。妹妹一死,這秘密就被一舉抹煞,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想到這一點,我真覺得放心。可是事與願違,現實根本沒有像你想的那樣發展。相反,因為妹妹的死,這秘密便在我肉體和精神最深的中心紮下根來,開始從頭到腳地毒害我的日常生活以及我對未來的展望。那還是我高中二年級時的事,可打那時候起,我一直被這事的回憶撕裂了一樣!」說到這兒,鷹四仿佛預感到對這聲音的記憶會令我在後半生裡為那使我難以存活憋悶抑鬱的「時間」的伏擊而煩惱不盡,便黯然慘淡地啜泣起來,哭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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