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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他媽的!好疼,好疼!」鷹四那極度的痛楚剛剛緩解了一點,他就抬眼瞥了我一下,故作強硬地解釋道:「我用左手壓住她的臉,右手抓起石塊砸她腦袋的時候,她先是叫:討厭,討厭!後來,她突然吧嘰一聲張開嘴巴,想把我的整個左手咬住。我連忙抽手,可她的牙已經死死地咬住我小指的第一個關節和無名指第二個關節中間那兒,再也不鬆口了。沒辦法,我只好用石塊往她下顎上揍,想讓她張開口。可是正好相反,她那可怕的利牙卻把我的兩個手指咬斷了,也沒張嘴,後來,我想找根木棍把她的嘴橇開,好拿出手指來,也是白費工夫。這樣,她那屍體腦殼雖是破碎了,可嘴裡現在還含著我的兩截斷指呢。」

  雖然聽上去十分虛假,但鷹四這番充溢著痛苦的話卻給了我一種超乎邏輯之上的有力證據。我相信了「犯罪」的存在,也同樣相信了鷹四作為「罪犯」的存在。我還從鷹四的身上,覺出了一種不斷增加的厭惡和恐懼,催我作嘔。誠然,我並未開始相信鷹四竟然會用石塊一下一下打那姑娘的腦袋,把她打死。我只能認為,那姑娘一定叫在黑暗裡高速開過狹窄彎道的汽車嚇得要死,自己跳下汽車摔破了腦袋。

  然而,正是從那一刻開始,鷹四便在一種要創造一個罪犯的自我、並且在虛無的「犯罪」轉歸己有的偏執渴望的驅使下,開始了另一樁可惡得令人無法忍受的變態行為。他用木棍將那個摔破腦袋的死姑娘的嘴巴橇開,把自己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放到姑娘的牙間,再把嘴巴閉攏。八成就在這時,發出了吧嘰的聲響,而鷹四一定用右手抓起石頭,不斷地痛擊姑娘的下顎,直到死人的牙齒把他的手指咬斷。那死人的下顎每挨石塊一擊,她的腦漿和血,還有鷹四的手指上的鮮血就要從碎爛的腦袋和嘴巴裡飛濺出來,鷹四也便全身血污,一片狼藉。

  「阿鷹,你真是個瘋狂的兇手!」我嘶啞地說了這一句。我已經全然沒有了繼續講話的氣力。

  「我頭一次覺得阿蜜開始真正理解我啦!」鷹四端坐起來大言不慚地說。

  這時,那四肢著地的少年,突然充滿悲切地喊叫起來:

  「不,不!你們幹嘛都不想救救阿鷹!那不是場事故嗎!」

  「菜采嫂,讓阿星吃一點阿桃吃的那種安眠藥,要比正常劑量多出一倍。阿星,你睡覺罷。你的能耐可比青蛙大遠去了:不光肉體,就是精神受不了了的東西有一點兒叫你聞到了,就能馬上吐得像把胃翻過來洗了個透!」鷹四恢復了對他年輕的親兵們使用的那種溫存的家人式的口吻,他已很久沒這麼說話了。

  「我不吃藥,我不想睡!」星男耍賴似地反抗著。可鷹四帶著一種權威,對他毫不理睬,一聲不響地看著妻子把藥片和一杯水遞給星男,看著那少年無力地反抗了片刻最後吃下藥去。我們都聽到少年在把水喝進肚裡時喉部發出的低響。

  「就會見效的。阿星挺原始的,從前幾乎還沒吃過化學藥品呢。菜采子,你就在旁邊守著他,讓他睡覺罷。」

  「我不想睡。覺得要是睡過去,就再也起不來了,阿鷹!」他無力地提出最後的抗議,聲音裡透出恐懼。那藥品已經使得他朦朦朧朧開始屈服。

  「才不會呢。睡上一覺,明早醒來時你還會覺得肚子餓哩!」鷹四對少年說完話,一掃剛才的冷淡,對我說道:「阿蜜,我想,山腳那群人會來抓住我私刑處死。要用獵槍防身自衛,那就得像曾祖父那樣,關到倉房裡去。今晚,我們換一下睡罷。」

  「不會給你私刑處死的,阿鷹。阿鷹也不會用獵槍和想要給你處私刑的村民打起來的。這全是你的幻想!」妻子的話裡,充滿了與之全不相稱的膽怯。

  「山腳的情況我比你瞭解。他們對這場暴動,對捲入暴動的他們自己,都已經是滿腔怨氣。有些傢伙會想,如果把暴動的一切惡果都歸咎到我的身上,然後再把我打死的話,那麼所有的罪過就都能贖去了。事實真就是這樣。就像S兄一樣,我做個贖罪羔羊,許多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了!」

  「不會有私刑的!」妻子越發激昂地說。她那疲憊的目光裡,滿是開始重新需要酒精飲料的那種巨大的焦渴。無意中瞥見了我,那雙眼睛便盯住我不再移開。「阿蜜,不會有私刑的,是罷?」

  「不管怎麼說,阿鷹作為這場想像的暴動的策劃人,他一定想讓想像力的火花一直灼灼放光,直到暴動結束。事情得依山腳村民能把暴動的想像力維持多久而定。這一點我還無法設想。」我對妻子說。她頗感失望,轉過臉不再看我了。

  「說得不錯。」鷹四也覺出了一點失望,他用那只未受傷的手抓起獵槍和霰彈箱,緩緩地站起身來。我發現他衰弱得要是被沉重的獵槍帶倒在地就會立刻昏死過去。

  「把槍遞過來,我給你拿吧。」

  鷹四兇惡地轉身盯住我,眼睛裡流露出一股敵意,回絕了我,仿佛是怕我耍個花招,拿走他唯一的武器。一時間,我懷疑鷹四是不是已經發了瘋。一種恐懼迅速地傳遍了我的全身。然而,鷹四的目光卻很快恢復了平靜、疲憊和遲鈍。

  「跟我到倉房來罷。我睡覺之前,陪我一起呆一會兒,阿蜜。」他誠摯地懇求我道。

  我們起身正要從屋裡走向前院,妻子叫住鷹四,如同最後一次向他道別。

  「阿鷹,你幹嘛不救自己呢?我看你真是在盼著被私刑處死,盼著死刑呢,阿鷹!」

  鷹四依然板著異常慘白粗糙、滿是血污的臉,一聲不吭。看他的舉動,分明他對妻子早已打不起任何興趣。也沒有確實的理由,可我卻覺得妻子和我自己都遭到了慘敗。我轉臉看了看妻子,她仍然低垂著頭,動也不動。她身邊的少年,恰似一頭中了毒箭的野獸,不自然地半欠著身,在那裡凝固了似地昏睡。在鷹四的暗示下,他竟這樣快地進入安眠藥發生作用的狀態了。我一邊盼望著把所有能讓妻子挨過這最可怕的漫漫寒夜的威士忌藏匿起來,一邊在簷燈微弱的燈光裡,顫抖著跟在弟弟的後面。他也劇烈地顫抖著,踉踉蹌蹌往前走。在倉庫那邊,隱士阿義正發出小狗噴嚏般的聲音。阿仁的住處一團漆黑,沒有任何聲響。那「日本第一肥婆」已經解脫了對食物的一切渴求,正沉浸在久違了六、七年的甘甜夢鄉之中。前院的泥濘已經凍得更硬,無法滯住我們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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