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七二


  妻子受到了侮辱,依舊拄著膝蓋,往後面縮了一下。她的眼光黯淡低垂,不看鷹四,也不看別人。我從她的眼睛裡發現了孤立無援者的絕望和憤怒。可以肯定,妻子已然從鷹四情人的寶座上走了下來。然而,她卻未曾回轉到我的身邊。在所有的通姦故事裡面,只要丈夫無情地懲罰了妻子的情人,他遇到的便會是我這樣的經歷。可我並沒有懲罰鷹四,只是滿懷蔑視地認定,他不過是一個從玩蜈蚣那時起便不曾變過的小毛孩子。這蔑視使得我恢復了觀察力的自由。自聽到鷹四貿然落入了這困難的羅網以來,我也頭一次從困窘和緊迫的緊身衣裡解脫了出來。妻子退後剩下的空間,我喚星男填充了進去。而鷹四拙笨地把槍迅速往自己身邊拉,離我們遠了一點,於是,他和我便在一個適合討論的距離上對峙起來。

  「阿鷹,你說你想強姦那個姑娘,遭到她反抗,你就用石頭把她打死,這不是事實罷?」我開始發動攻擊。

  「去問隱士阿義,讓他說他都看見了什麼!」鷹四立刻充滿警覺,高聲反駁我說。

  「他不過是個瘋子,只會沒完沒了地重述你事先暗示給他的東西。你沒有殺人,阿鷹!」

  「你說話幹嘛這麼肯定?阿蜜,你看看我滿身的血污!你再到那姑娘家,去看看她的屍體!足球隊[[過去的]]隊員,已經把她搬到家裡去了。

  「她的腦袋叫石頭砸得都像一塊粘糕似的了。阿蜜,這沒根沒據的亂想,你幹嘛要說得這麼自信,還要來嘲笑我?」

  「可能那姑娘真的死了,可憐的是腦袋也許確實被人打爛了。但是,恐怕你並不是有意識地犯下這罪的。這種事你做不來。阿鷹,你還是孩子的時候,讓蜈蚣咬手指頭那會兒,你不都是一心只挑無毒的蜈蚣抓的嗎?你就是這麼個膽小的人啊。那姑娘一定是因為事故才死掉的!」

  「明天早晨,山腳的蒼蠅們大發雷霆、趕過來抓我的時候,隱士阿義就會重新告訴你們,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別亂想了,去聽他說的話吧!」鷹四還在反駁我。「他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們我是怎麼用石塊把那個像只瘋貓一樣反抗、愚弄我的小婊子給打死的。我要讓你們知道,在暴動中愚弄領袖,是多麼危險的事情!」

  「這幾十年來,山腳下人人都知道他是個瘋子。你覺得大家會相信他的證詞?」對這個抱著幼稚的虛構故事不放的自願兇手,我開始憐憫起來。

  自從聽到鷹四說到自己的名字,隱士阿義就從灶旁微微探出半截身子,伸著那對灰褐色駁雜的毛哄哄的小耳朵,聽我和鷹四談話。瞧他的神情,仿佛我們是法官,正在審判他瘋狂的隱居生活是不是合法,以決定他的命運一樣。但事實上,在他的耳裡,我們的對話不啻聽不懂的外國話,他是無法理解的,只是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聽著罷了。然後,他深思遠慮般長歎了一聲。

  「阿義,別緊張!明天才有你的事呢。先躲到倉庫裡睡上一覺吧!」鷹四鼓勵老人道。

  於是,隱士阿義立刻像夜行的野獸一樣,無聲無息地跑到黑暗裡去了。我斷定,鷹四是不願讓隱士阿義聽到我對他殺人告白所做的譴責。於是,我更加深信我原來的推測了:那姑娘先是死于事故,然後,鷹四才在屍體上做了些手腳。只有一點還令人懷疑,那就是鷹四何以要借一個瘋子的證詞,宣佈自己為殺人兇手,慫恿全村的人向他開戰。我誠然有自由向鷹四證明,他大為張揚的殺人事件,雖然與他不無關係卻終歸還是一起死亡事故。然而是否承認我的推斷,放棄與隱士阿義聯合作戰的計劃,則是鷹四的自由了。

  「你為什麼要把那個姑娘帶到鯨岩去呢?」我的話儼然是律師忤逆被告人意志的訊問。所謂鯨岩雲者,是一大塊岩石,形如一條鯨魚,就在山腳的石子路向橋那邊急驟下降的地方。它使石子路在這兒細成了咽喉一般,也阻斷了看往那座橋樑的視線。從鯨岩到橋樑的五十米左右的坡路陡峻而又蜿蜒,是山腳汽車最容易出事的地點。在冬天的大半夜裡,那可算不上幽會的好去處。

  「我想在雪鐵龍的座位上強姦她,就到處找個方便的停車場地。要是把車停到鯨岩的背陰裡,就沒有人、至少除了隱士阿義以外是沒人從山腳往這兒看。而且,有鯨岩遮擋著,那些在橋上晝夜站崗的足球隊員也看不見的。」鷹四的話仍然帶著頑強的警覺。

  「既然你說,你把她按在鯨岩上用石頭砸,可見那姑娘是反抗你,從車裡逃出來,又被你抓住了?」

  「不錯。」

  「那姑娘若是真的反抗了,在車裡她又怎麼能一聲不吭地任你施暴?逃出車來以後,她在逃跑時又為什麼不喊叫?那姑娘也是暴動指揮部的一員啊,她應該知道,橋頭就有她的同志在站崗,她為什麼不喊他們救命?你說她被抓住,要被打死的時候喊:討厭,討厭!就算是,可是崗哨離你們還不到五十米,他們怎麼不過來阻止你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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