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七〇


  我不理睬本能地企圖起身阻止的星男,下到臺階的中間坐了下來。鷹四叉開雙腿,背光站在土間裡,他的周身披著五彩羊毛似的光暈,而面向我的他的臉部和身體,乃至伸開的兩臂則顯得漆黑。看來,要與這樣的一個鷹四抗衡的話,恐怕我也非得把臉沉進黑暗之中不可。

  「阿蜜,我幹的事,星男告訴你了?」那漆黑的人一講話,身體的周圍便有無數的小光泡閃個不停,如同漣漣水面上反射的日光。這使得那漆黑的人形看上去活像一條躍上水面的山椒魚。

  「告訴了。」我平靜地答道。我仿佛站到了小時候的弟弟讓一條小蜈蚣咬自己手指的現場和漠然看著他眼饞似地向我懇求時一樣,現在,儘管鷹四大聲對現時情人的丈夫誇耀自己的通姦行為,可我卻顯出了一臉冷漠。

  「我這麼做可不單是出於欲望。我是十分清楚了一件事的意義,才去做那件對自己來說意義重大的事的。」

  我默默地搖頭,表示根本不相信他的話。我惡意的箭矢猶如向「亡靈」狂吠的狗群,朝著躁動緊張地企圖溜掉的鷹四射將過去,易如反掌地刺進了他的內心。

  「真的,根本不是出於欲望!」鷹四憤憤地挑戰道。「我倒全然沒感覺到欲望。為了把心中的欲望清除乾淨,我必須一個人做許多事情啊,阿蜜。」

  我突然覺得憤怒,又覺得滑稽。刹那時,這感覺令我的臉變得通紅,所有嫉妒的情感驟然不見了蹤影。我必須一個人做許多事情?我氣得全身發抖,緊咬住牙好憋住不笑出來。這個傢伙,他一定做過好多鑽牛角尖的事吧,單獨一個人!這傢伙徹頭徹尾是一個幼稚的·下·流·胚!事實上,就算我妻子能擺脫不能性交的感覺,這事也一定是我那性成熟的妻子單獨幹成的。而鷹四在他作為一個私通者第一次與人做愛時,若是不能順利射精,便不僅要對與自己通姦的兄嫂,甚至對他自己本人也要充滿著被熱辣辣的恥辱窒息似的恐懼,他大概就是抱著這種恐懼心理去用力做得好些的吧。這不就是未成年人想出來的氣氛嗎?

  「阿蜜,我要跟菜采嫂結婚。不許你干涉我們的事!」鷹四煩躁地搖著漆黑一團的腦袋。

  「結了婚以後,你也還打算一個人單獨做許多事嗎?也沒有欲望?」我諷刺地向鷹四問道。

  「那是我的自由!」鷹四叫道。他顯然正努力把屈辱關在單純憤怒的叫喊裡面。

  「當然了,這是你和菜采子的自由。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假如你能擺脫暴動的頹勢,把菜采子他們安全地帶出山腳的話!」

  「我們暴動,已經挽回了頹勢。阿蜜,你沒見山腳和『鄉下』的那些人圍著『亡靈』時,是怎樣的狂熱?我們就用這些,給暴動輸送了血液!給暴動輸足想像力的血液,暴動就轉成了強勢!」鷹四的聲音像剛才朝二樓喊我時一樣,又恢復了激昂。「山腳和『鄉下』的一些人覺得不安,好像我們的暴力權威總比不上超級市場天皇的暴力團。可現在,他們在嘲弄那兩個『亡靈』的時候,就獲得了蔑視超級市場天皇的力量!他們重新有了勇氣,就敢於這麼想了:就算他是超級市場的天皇,·過·去也不過是朝鮮的伐木工一個,現在有了錢,才有了點勢力罷了!這樣一來,他們立刻便振作起淩弱的蔑視心理和扭曲的利己心理,又跑去把電器什麼的搶個精光了。

  一旦他們把敵人蔑視成可以恣意踐踏的弱者,他們就能夠做出最為無恥的事情。而今,超級市場的天皇是一個朝鮮人,這真正是一個最有利的因素。他們對自己每況愈下的悲慘生活已經看清楚了。從前在樹林裡,他們感到自己是最悲慘的種族,恐懼而怯懦。可是現在,他們喚起了戰前和戰爭中他們對朝鮮人的優越感的甜美記憶。他們又一次發現,世上還有一種叫朝鮮人的賤民,他們比自己還要悲慘,這想法弄得他們心曠神怡,他們開始覺得自己可真是一群強者!只消把他們這種蒼蠅一樣的性格組織成一團,就能與超級市場的天皇繼續對抗下去!他們自然是些渺小之極的蒼蠅,可如果蒼蠅的數量巨大,它們的力量也就會大得無邊!」

  「可是,你的蒼蠅們就總也不會發現,你對山腳和『鄉下』的民眾竟是如此蔑視?蒼蠅也是可能對著你發動進攻的啊。到那個時候,你的暴動豈不在所有方面全都完蛋了?」

  「這不過是你這個居高臨下的厭世者的錯誤估計,阿蜜!」鷹四漸漸沉著起來。「經過這三天暴動,山腳已不是一色的[[蠅派]];那些[[較為優越]]的蠅派,他們的意識也已經變了。這些人全是些山林地主。原來他們相信山腳的生活像現在這樣令人窒息,就算窪地的所有村民全都搬走了或者全都死光了,也只有他們還可以等著樹木成材,直到下一次採伐。可是,通過這次暴動,他們也親眼見到了[[蠅派]]絕望的行動是多麼可怕。這就是我們從萬延元年暴動的歷史教訓裡得來的體會。而且就在他們具體——雖然這也是虛假的具體,但終歸是具體——地覺悟到,超級市場天皇的『亡靈』不過是個可憐的朝鮮人的時候,他們全都一下子變成了憂國之士。他們無能的先輩用砍伐部分山林所得的資金進入了縣議會,沒有任何現實的政治計劃,只扮演了一個具有地方規模的國中傑出的人物。

  其實,他們的心理反應和他們先輩如出一轍。他們開始覺得,應該把山腳的經濟權力收回到日本人的手裡。要做到這一點,他們與之開戰的敵人,應該是那個不戴手套、不打領帶,甚至不穿襯衫,只穿件老式晨禮服的、愚蠢的超級市場天皇。因此,他們要幾個人出錢,把超級市場連帶搶劫的損失一起買下來,還想讓山腳的那些關了門的商店店主共同經營。這個想法,已經變成了確實的計劃。為實現這個計劃,那個小住持熱心奔走,已經很有收穫了。阿蜜,那個住持可不單是個哲學家。他真有一股要把自己的夢想付諸實現的革命家的熱情。還有,在這窪地上,他也是唯一的一個完全沒有自私自利之心的人。他才是個好同志呢!」

  「真的,他確實沒有山腳村民們的私心。這是他們寺院裡代代相傳的任務嘛,阿鷹。不過,他不是像你這樣滿心蔑視山腳村民的人的真正的同志。」

  「這就足夠了。我是眼下這場成功暴動的領袖,就像戰場上咱們的大哥一樣,是個有能耐的作惡大王。哈哈,我不需要什麼真正的同志。有表面上的合作者,也就足夠了!」

  「要是這樣那也就罷了,阿鷹,那麼,你就回你的戰場去罷。我沒心思和你同聲歡笑。」我說著站起身來。

  「阿星怎麼樣了?替我安慰他一下。看到我們做愛後,他憋著聲音嘔吐起來了。真是孩子!」鷹四說著,逕自跑走了。就在那時,我不禁確信:鷹四的「暴動」也許會成功。即便暴動自身遭到了失敗,鷹四大概也能夠獨自擺脫暴動末期的混亂,從窪地逃將出去,與同樣從自身危機的沼澤中逃脫出來的菜采子一起,開始一種新的充滿日常平靜的婚姻生活。這種日常的平靜,實在是一種原暴徒的平靜的日常生活,其中潛伏著超越了巨大的暴力經驗的回憶。

  到那時,弟弟一定會最終填平本體不明的[[某種東西]]給他造成的自我處罰的欲望與作為暴徒的自我感覺之兩者間的鴻溝,變成沉溺于平靜的日常生活裡的人吧。今天剛讀過曾祖父弟弟的信劄,這尤其令我深信不疑。他不就是這樣身為一個絕望崩潰的暴動領袖,卻一個人逃身出去,度過平靜的晚年了嗎!在我回到二樓以後,那個被他的守護神拋棄、繼而遭到嘲罵的青年,依舊徒然貼在玻璃窗上,頭也不回地歎道:

  「這麼多人踩來踩去,院裡的雪全化了。我討厭化得泥塘似的。汽車都給弄髒了,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討厭化得泥塘似的!」

  半夜裡,我和星男並排蓋著毛毯,把冰冷的身體縮進自己的膀臂,抵抗著大雪開化時逼人的寒氣。正在翻來覆去的時候,妻子突然默默地登上樓來。她確信我們在黑暗當中根本沒有睡著,就用疲憊無力的啞聲叫起來:

  「快到上房來。阿鷹要強姦山腳的一個姑娘,把她給殺了。足球隊員們全都不管阿鷹,回家去了。明天,整個山腳的男人們都要來抓阿鷹的呀。」

  我和星男在黑暗中欠起上身,呆呆地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只聽見我心臟的跳動和開始疲憊啜泣的妻子的喘息。過了一會兒,我只好說:

  「還是去看看吧。」可我那如同盛滿水漿的皮囊一樣沉重的肉體卻依然受著誘惑:如果就這麼閉著眼睛,一頭躺倒下去,像胎兒一樣蜷縮起身體,那我就能拒絕現實世界的一切;如果現實世界的一切全都變成了虛幻,那麼弟弟這個罪犯就變成虛幻,弟弟的罪行也變成了虛幻。這是一種與此前瞬間那頑固的失眠症全然不同的,甘美的睡眠的誘惑,它讓我感到愜意。然而,我終於搖一搖頭,驅走了睡意。我慢慢地爬起身來,反復地說道:

  「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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