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六六


  曾祖父的弟弟預期,那即將公佈的憲法,不過只給人些微恩賜的民權。他憂心忡忡,切望志在獲得進一步民權的集團能夠出現並展開活動。從這封信裡可以看出,曾祖父的弟弟儼然已是一個有「志」之人,密切注視著維新以後的政治體制。然而他「志」在加入民權人士行列,所以傳說曾祖父的弟弟在維新政府裡做了高官,實在是虛假的訛傳。

  最後的兩封信,與第三封相去不過五年,但由此看來,他的「志」顯然已經衰落。他依然是通曉時代信息的知識分子,這一點與明治二十二年寫信之時並無二致。然而,他宏論天下國家的意志已經煙消雲散,只留下一個真誠掛念遠方親屬的孤獨老者鮮明的面容。文中提及的伊吉郎,便是我的祖父,《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的著者。曾祖父的弟弟對他這唯一的一個侄子傾注了深切的感情,然而卻懷疑他們是否有機會能彼此見面。曾祖父的弟弟通過書信熱心幫助侄子逃避兵役,爾後的一封信裡,他又為被迫從軍的侄子深切焦慮。這兩封信足以窺見萬延元年暴動那粗暴的領袖深藏的精細柔情。

  「尺牘拜讀謹致頌安余始悉伊吉郎君欲緩從軍不拘當簽與否書以上呈若當簽難遂則勿上呈此乃議定之事蓋反復書簡有誤方生變故餘今意欲草擬成章即有令室書至曰當簽難遂故輒筆鑒此欲緩從軍之書切勿上呈餘意如右明鑒匆匆一複。」

  「久未頌要拜讀尊帖遂悉足下之情而言之未詳乞告實狀。」

  「伊吉郎君渡清以降音訊杳然今攻威海衛出入死生之境甚懸想之乞複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達乞速致僕以觀焉。」殘缺的信劄只有這一些。想來曾祖父的弟弟便是在他的侄兒數載從軍,遠在威海衛作戰時不得相見,鬱鬱而死的。在此之後,再也沒有顯示他還活著的證據。

  將近中午時,誦經舞蹈的音樂重又奏起,這一次是固定在超級市場前面進行演奏。這誦經舞樂昨天是在幾個地方同時震響,今天卻一直只集中在超級市場門前,已不再能夠喚起山腳人們的響應。演奏誦經舞樂的人,只剩下了鷹四以及他的那群足球隊員。在山腳的村民毫無反響的情況下,他們還有多少氣力把這單調的音樂一直演奏下去?這一次音樂停止的那一刻,便是宣告「暴動」的反動時期開始的一瞬間。星男來送午飯。他的眼睛看上去如同發著高燒,荒涼孤寂,惺忪朦朧。

  自打從鷹四他們的暴動中脫離出來,這毀滅性的恥辱便似乎在少年的心中膨脹起來,最後從他眼中滲出。然而,他對鷹四何以抱有這種恥辱感,我還是疑惑不解。當他在超級市場的辦公室中因「違犯規定」而被打倒時,鷹四視若無睹,這便相當於他同時放棄了責難星男的資格。儘管與山腳毫無關係卻還是自由地參加「暴動」,又在技術方面給以實際幫助的,還不是只有星男一個人?莫非除去鷹四的體貼之外,還有其它因素將他與「暴動」聯結起來?這樣想來,我便同情地說道:

  「好像阿鷹的『暴動』擱淺了吧,阿星?」

  星男卻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敵視的目光盯著我。或許他是要表示,縱然自己已脫離出了「暴動」,也絕不會和我這個旁觀者一同非難鷹四和足球隊。

  「電器也沒那麼多,再說,到底讓誰拿走,一到這時候,誰也沒有勇氣承擔責任了。」星男只是客觀地分析著情況。

  「不管怎麼著,事情是阿鷹發起的,他必須要渡過這個難關。」我本想同樣強調一下客觀的情緒,卻反而刺激了星男。他先前隱約閃爍的恥辱感突然暴發起來,幾乎怒不可遏,熱血驟然湧到了臉上。星男那一直定定地盯著我看的眼睛發出逼人的強光,其中隱含的意義讓人一目了然。然而,他孩子氣地咽了口唾沫,只說出了這一句話:

  「從今晚開始,我也想住在倉房裡,阿蜜。我不怕冷,在下面睡就行。」

  「這是幹嘛?你到底想說什麼?」我茫茫然怯聲問道。星男那張頗具農民後代特色的臉上泛出猥褻的紅暈,撅著乾裂的嘴唇,吐出強烈的呼吸,說:

  「阿鷹和菜采嫂要幹那事。我不願意睡在對面。」說完,臉色立刻變得一片蒼白。

  我看到星男那曬黑的臉上好像掛了層白霜。我一直以為,星男這異樣的恥辱源於他脫離了鷹四的「暴動」,卻原來,他引為恥辱的恰恰是我這個旁觀者的恥辱。在親眼目睹了私通的醜行以後,少年不勝羞辱,猶如那醜行發生在他自己的身上。如此一來,恥辱的乒乓球便又被狼狽不堪的我打了回去。由於濕潮的恥辱之火,我的視線模糊了起來。

  「那樣的話,阿星,趁白天把你的毛毯什麼的都搬來罷。下邊太冷,上二樓來跟我一起睡罷。」

  星男那回視著我的眼睛裡已消失了狂暴的烈焰和傾訴的目光,只留下驚詫的警覺。他一邊幼稚地懷疑是不是我沒理解他的話,一邊提心吊膽地擔心我會不會大發雷霆打他一頓。這少年便像是在試探我一樣瞧著我,然後,他邊伺視我的舉動,邊用一種被厭惡和疲弱磨鈍了的語調甕聲甕氣地說:

  「我對阿鷹說,住手罷,別幹了,別幹這事了,幹這事不行。可阿鷹,他還是幹了。」說著,他那蒼白粗糙的臉上竟掛上了一滴淚珠,如同濺上的一星唾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